文安宁结束远程通话，将意识收回到动画身上时，浓重的阴腐气徐徐飘来，化为黑水沾湿了他的鞋底。
酒肆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黄仙师、食客、人声鼎沸的二楼、鲜香的饭菜、凌冽的酒香……这一切宛如一场旧梦，醒来是地府。
不，与其说是地府，更像是人为伪造的“地狱”。
文安宁为伪装而换上的布衣染上了暗沉的紫红，从远处望去，就像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地狱”的造型并不复杂，目光所及之处，唯一座桥、一片血湖而已。
文安宁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中了马良坡幻术，所以内心才会产生出阴暗消极的情绪。
有尸鬼拖着长舌，借机想要攀上他的鞋面，被他一剑挑回了血湖，直接砸入了湖底，明明是尸身落水的响动，湖面上却爆发出了拉风箱的撕裂声。
“滋啦——”
血水瞬息把尸鬼表面枯槁的皮肤彻底蒸干，榨了出最后一点水分。快到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机，尸鬼的尖叫被扼住在喉，消失在了文安宁的视野中。
“对死人狠的人，对活人只会更狠。”
盗版奈何桥上，马良坡兴致勃勃地看着尸鬼死去的惨状，意味不明地看向文安宁。
本命剑捕捉到了危机，想要扬起剑身，被文安宁用拇指压住，又缩回了原位。
还不到时候。
哭嚎的欢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喜似悲似疯似痴，悉数钻入了文安宁的耳鼓膜，尖锐地刺激着他的脑部神经。
忍住身上传来的不适感，文安宁没有强行离开动画角色本体，而是选择呆在了“文安宁”的身体内。
在幻境中，贸然离体是很危险的行为，但凡和幻术师对战过的修士都有这种经验——不论幻境处于何时何地，内有何人何物，稍有不慎，一旦情绪失控，迷失自我，便是溃败的开端。
文安宁不是没有尝试过“境中境”的人。
他本就对动画有所怀疑。如若穿越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那么动画就是暗中套住他的绳索，动画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令他有去无回。
马良坡一身黑红长袍，跨坐在桥头上，身形放荡不羁，两壶壶烈酒被小鬼举在他的面前，隔断了他与血池的距离。
“你……”
文安宁张口欲言，马良坡的僵化眼球突然一转，直直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鹤成观漫不经心地从一人高的岩石后绕了出来，和文安宁朴素无华的打扮不同，他深色的外袍上挂了一串铜钱，用金线勾勒的花纹藏在外袍下，隐约可以看出是鸟类的翅膀。
直到鹤成观走上桥前的石阶，彻底露出外袍的颜色和样式，文安宁才发现刚才是自己走了眼。
——他身上这件衣服没有经过血染，是纯正的大红色。
鹤成观一副刚参加完喜宴的样子，竟伸出手，喜气洋洋地招呼马良坡。
“马先辈，你好啊。”
马良坡也伸出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好像彼此已经认识了几百年，自然得如同吃饭喝水。
“怎么是你？做了那么多祸事，终于死了吗？”
马良坡像是有意提起鹤成观的前尘往事，脸上是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
“非也非也，马先辈。”
鹤成观慢悠悠地捻住身上最尾端的一枚铜钱，眉宇间净是坦然自在。
“我见到您，像是马上要回到家，亲切感可谓是油然而生。”
马良坡大笑两声，猝然抛出了一只成型的恶鬼，欢脱地朝鹤成观滚来。
鹤成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稍稍侧身，让恶鬼从他的右侧滚过。
恶鬼断了一只手臂，行动不变，但胜在生性凶猛，甩着舌头绕到了鹤成观的背后，猛扑上来。
“剑出！”
文安宁趁机捏诀御剑，锋利的剑端刺穿了偷袭恶鬼的心脏，干脆利落得如一阵风吹过，了然无声。
鹤成观全程将手背在身后，面带微笑目视前方，似乎是认定了什么，半分灵气也未溢出。
即使决裂后的他们再生分，遇上共同的敌人，多年来保持的身体习惯总是会先于隔阂，替对方作出最正确的决定。
信任居然能比他们的感情更加坦率。
文安宁在心底又一次尝试联系鹤成观，现在两人处于同样的剧情中，共享热点的网速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先不要意识离体。这里虽然是动画，但毕竟是幻境，我怕你离了，就永远困在动画中出不去了。”
文安宁开门见山，向鹤成观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动画中的他正收回本命剑，以局外人的视角观察着动画鹤成观与马良坡的对峙。
“我知道。”
鹤成观的心情好像还挺不错，不知是从文安宁口中听到了什么令他快意的词，语气较往常还要柔和几分：“时刻记住这是动画就好了。‘他们’是动画制作组编写的人物，剧情再怎么离谱、再怎么不合常理，都暂时与我们无关。”
有个人来聊天的感觉其实不错。
文安宁想起了自己之前在正片中的独自挣扎，内心顿时和单过副本完一样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向鹤成观敞开了意识海。
“我的意见是，静观其变。”
鹤成观学他，同样也毫不保留地张开了自己的意识海，两片同频的气息相互交融，即使无法触摸到对方的实体，也能感受到温暖的轻抚。
“喂喂，你们不要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马良坡见文安宁和鹤成观配合默契，之间还存在着似有似无的古怪气氛，怒了。
他追不到人的恋爱脑发作，彻底放弃了“人生导师”的伪装，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
一时间，“地狱”里的血海沸腾，飞溅出夹杂着腐臭的黑水，厉鬼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争先向对峙中心涌来。
有人道，行走阴阳道的马鬼主平生无所畏惧，做到了真正的无欲无求，所以无法战胜。财富、功名、权利……这些世俗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过眼烟云，唯有“情”一字能让他摒弃自我，与这世间数万万人一样，享受爱而不得的痛苦。
“看不得别人谈恋爱的习惯可不好，马先辈。”
动画里的鹤成观含笑躲过厉鬼的冲袭，步法轻松，如闲庭散步般走到了马良坡附近。
文安宁在鹤成观躲避的空隙时举剑，负责斩杀那些被遗漏的厉鬼。不知怎的，他看着鹤成观的背影，想起了一件往事。
他一度很羡慕鹤成观的来去自如，曾向师傅讨教过修行轻功的方式，结果被师傅带到了鹤成观的居所。
那会儿他正处于“会主动和鹤成观”掐架的不成熟阶段，别说心智，什么心情都表露在脸上。
他不情不愿地走进去，鹤成观种满花花草草的居所倒是十分精致，闻不到平时你追我打的火药味，但是设计与民间的大院没有差别，是门派中少有的奇葩。
“小油葫芦。”
师傅瞧见了他的表情，觉得好玩，忍不住笑着提醒他，“开心点，别等会儿被他打趣，又要生气地偷偷跑到小菜园揪我的菜叶子。”
文安宁立即板起脸，不敢再嘟着嘴，恢复成了一座尚未成型的小冰山。
小冰山坐上了前厅留给客人的软垫，鹤成观端了两杯茶过来，一杯加了民间上好的蜂蜜，一杯没有，并把它们放到了桌上。
“真好，学会孝敬师傅了哈。”
师傅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向那杯蜂蜜水，结果手伸到一半，蜂蜜水自动向旁边移动了几寸，导致那只手完美地扑了个空。
“对不住了师傅，刚才是最后一勺，您要是想喝，我下午取来蜜罐，泡好给您送过去。”
鹤成观最擅长打马虎眼，说出来的话混着真真假假，笑容不减。
他的目标在吸引某个嘴馋的呆瓜上，自然是不可能让师傅破坏的。
“好吧。”
师傅愉悦地接受了这个理由。他端起另一杯茶，指挥鹤成观给文安宁现场演示轻功。
文安宁一路上过来没有喝水，口干得不行。
他自尊心上来，不想喝鹤成观准备的茶饮，老老实实在软垫上呆了半柱香，期间见着鹤成观踏燕的步伐，心思却慢慢跑到了蜂蜜水上。
“师傅，我展示完了。”
鹤成观做完一整套动作，连汗都没出，仿佛真变成了他的姓氏，慢慢来到了文安宁的身边。
文安宁蔫蔫地低下头，目光锁在了蜂蜜水上，不知道无意识地舔了多少次嘴。
“那师傅，我先……”
文安宁左耳听进鹤成观的话，右耳又把他的话请出去。他在恍惚间，看见了被人杯子掀翻，飞了起来，正以九十度完美倾斜地姿势向桌下翻去。
不好！
文安宁一个激灵，稳住了茶杯。他抬眼看向走远的鹤成观，掌心还残留着茶水的余温。
“干的不错嘛，我还以为你会接不住，快喝吧。”
师傅和他详细说明了，刚才鹤成观是如何走过来，如何抬起手，如何不小心扫到桌上、差点掀翻了茶杯。
“真是奇怪，平时也没见他这么粗心，连水都会打翻。”
师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文安宁的思维却穿过了时空，回到了动画中。
鹤成观站在马良坡面前，不知道回答了马良坡什么问题，声音充满愉快。
“我心悦师兄已久，特来向命运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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