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烟,尽管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卢煜脑海中还是瞬间浮现出那位弱如扶病的清冷女郎。
最初跟他的时候,她总是淡淡的。
不论他觅新人,还是寻旧欢,纵然冷她十天半月,她那双漂亮桃花眼仍如枯井,晦暗无光不起波澜,仿佛一只脚踏在黄泉路上。
初见那日他便被她这种厌倦世事的无欲无求吸引,半求半迫叫她养母松口,花费两千贯为她赎身金屋藏娇,几乎要把她捧上天,走哪儿都带着她。
日子久了,心中到底生出几分厌烦,他为女郎赎身是为自己高兴,不是请尊活菩萨回来供着。
一碗碗汤药、一杯杯热酒灌下去,他最爱看她被**所支配,不受控制的模样,就好像半只脚跨过鬼门关的活死人,生生被他拉回人间。
渐渐的,他不再满足。
望着平素清绝的傲骨美人,刻在骨子里的毁灭欲疯狂叫嚣,他想折了她脊梁,看她如何在淤泥里开出不染尘埃的花。
现实告诉他,这朵花无法绽放。
每每发作时,她痛哭流涕跪他面前,求他给一点,多给一点,再给一点。
曾经那个浑身散发着冷寂的高傲女子,终是从云端重重跌落,粉身碎骨,面目变得可憎可恶,泯然于众人矣。
“弟妹识得阿烟?”卢煜打量为他曾经外室抱不平的女郎,“是了,我听说裴十六为她赎身,弟妹定是通过族亲结识阿烟。”
“我的裴是裴覃女士的裴,不是河东裴氏的裴。”裴静文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不问问她过得好吗?”
卢煜轻摇折扇,哂笑道:“裴十六伏诛,再无人相护,左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话锋一转,面露疑惑,“弟妹既非裴氏族亲,何以识得阿烟?”
裴静文一字一顿道:“她是我恩人。”
“难怪。”卢煜慢条斯理点了点头,难怪女郎平白无故寻他晦气,“陈年旧事我已忘却,与弟妹恩人再无瓜葛,恕我不能助弟妹怀念旧相识,告辞。”
“忘却?”裴静文不依不饶,“你喂她五石散,害她生不如死,一句轻飘飘再无瓜葛就想一笔勾销,凭什么!”
两次三番被挡住去路,不愿与女郎起正面冲突的卢煜没了耐性,眼皮微垂睥睨女郎,傲慢道:“裴娘子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主子她是奴婢,就凭我命格贵重她命格低贱,就凭我……”
“啪!”
清脆耳光响彻青竹小径,卢煜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隐隐辣痛的左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侍女大惊失色,瞧着脸色阴沉地吓人的男人,连忙将女郎护在身后,颤声道:“我家夫人腹中怀有将军骨血。”
短短十二字,顷刻唤醒卢煜理智,他强忍下怒气,咬牙切齿道:“裴娘子眼下情绪不宜太过激动,我便不留此碍娘子的眼了。”
裴静文推开侍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卢煜不曾设防,胳膊突然被女郎从后面扯住,不得不停下脚步,顺势转身。
女郎整个人都在颤抖,绝非寒冷,而是恨到极致的反应,卢煜眼皮一跳,顿生大事不妙之感。
明知陈如烟是这疯妇救命恩人,他方才实不该一时冲动辱她,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果然,女郎猛地抓住束在头顶的发,将他上身强拉了下来,右手紧握成拳朝他脸上不停招呼,嘴里还不停咒骂。
“喂我恩人五石散是吧?撺掇苏勉喂我五石散是吧?姑奶奶想揍你好久了,今天总算可以出了这口恶气,贱人!有娘生没爹养的禽兽!畜生!”
素来温和的夫人发起火来如此彪悍,侍女直接看懵了,呆呆地愣在原地。
忌惮女郎有孕,不,更准确地说是忌惮女郎腹中孩子的父亲,卢煜不敢还手,抱着头喊道:“快把你们夫人拉开,快去前面禀报你们主子,快去!”
侍女如梦初醒,其中一个往前院跑,剩下的小心翼翼围在女郎身侧,真叫她们上前拉开盛怒的女郎,她们是万万不敢的。
要是女郎有半点闪失,她们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那就只有“委屈”主子表兄了。
侍女们一面温声安抚勃然大怒的女郎,一面张开双臂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手都打痛了也不见卢煜还手,裴静文暗道这贱男人还挺能忍,索性低头一口咬在男人抱着脑袋的右手腕尺骨上,恨不能将他皮肉都咬下来。
卢煜惨叫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右手下意识动了下,裴静文顺着他反抗的力踉跄后退两步。
苏勉恰好跟随侍女从小径那头跑来,侍女交错站立将好挡住女郎和表兄,他看得不太真切,只瞧见一管青色衣袖扬了一下,女郎身体便摇摇晃晃地向后倒。
赶在女郎倒地前飞扑上去接住她,苏勉打横抱起气喘吁吁的裴静文,冷冷地瞥了眼捂着手腕伤口的卢煜,大步离开竹林。
郎中几乎是被亲卫绑来的,战战兢兢地为倚在青年怀中泫然欲泣的女郎把脉,原本就浅的胎象几乎要归为无,不住擦抹额上虚汗。
苏勉沉声道:“如何?”
郎中支吾道:“这这这……”
苏勉厉声道:“有话直说!”
郎中闭上眼,视死如归道:“老朽观夫人脉象,较上次孱弱许多,腹中胎儿怕是……怕是不太稳妥。”
话音刚落,两行清泪顺势滑落,裴静文把头埋在青年胸膛上,肩膀不停微颤,自责地呢喃:“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那样,都是我的错。”
耳畔是女郎哀伤的叹悔,苏勉仰头望着繁复横梁,沉默半晌,眸中渐渐沁出水光。
“还请先生尽力保住内子腹中胎儿,在下必有重谢,”他慢慢合上双眼,嗓音沙哑,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也请先生提前备好送走孩子的汤药,内子绝对不能有事。”
裴静文阻止道:“不要,不可以。”
苏勉缓缓俯首,额头贴着女郎额头,郎中跟在侍女身后识趣地退了出去。
打横抱起裴静文往寝室去,苏勉轻柔地将人放在床榻,坐在床边轻轻揽住女郎,泛红眼眶中蓄满泪水。
裴静文哽咽道:“是我不好,明明她们都在劝我,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非要与卢郎君起争执。”
“不怪你,是我不好。”苏勉哑声道,“明知你不喜他,还把他留在幕府,叫你意外撞上他。”
裴静文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眼神涣散的青年,言辞恳切道:“不要让郎中准备那个药好不好,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能不能不要让……”
热泪涌出眼眶,女郎终是哑了声音,重新枕上起起伏伏的结实胸膛,几乎是泣不成声。
苏勉轻轻拍打纤薄肩膀,竭力压抑心中酸楚苦涩,温声道:“能保住孩子自然最好,若是实在……阿静在我心里不是一个孩子可以比拟,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钻进耳中,苏勉痛苦地闭上眼,数次深呼吸缓了缓悲伤情绪,温声软语哄睡女郎。
拉过轻薄被衾搭在女郎身上,苏勉俯身亲吻泪痕斑驳的脸颊,头也不回地离开寝室,眉眼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他直奔东三院,一脚踢开半掩院门,无视诚惶诚恐抱拳问安的亲卫和被吓得直接跳起来的郎中,连穿两道门走到最里面的院落。
踢开上前劝架的卢氏随从,苏勉掐着卢煜后颈把他摁在桌上,膝盖抵着腰脊,寒声质问道:“为何推她,告诉我,为何要推她!”
“我没推她,我哪儿敢推她?”卢煜甚是委屈,明明是那疯妇故意找他麻烦,他被打了一顿连手都没敢还,“阿勉你先冷静,有话好好说,先冷静,我们好好说话。”
“冷静?”苏勉冷笑一声,“她腹中胎儿怕是不太稳妥,你要我如何冷静?卢晦之,她腹中是我骨血你外甥,你就不能为我忍她一忍?区区一个弱女子打人能有多疼,你就这样受不住痛,非要推她?”
这偏心到没边的话,震惊得卢煜猛地睁大眼睛,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些:“苏乐天,我说了我没推她!”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苏勉声音冷得骇人,“你最好祈祷她与腹中子安然无恙。”
“她为那陈如烟胡搅蛮缠一通,与我有何干系?”卢煜也怒了,挣脱苏勉桎梏,“我碍着你的情面白遭一顿毒打,现在你还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为一红颜祸水不信我言,苏乐天,你几时变得这样……”
“闭嘴!”苏勉一拳砸在卢煜脸上,这一刻他终于理解前年林建军为了女郎和他打架时的心情,“你说谁是祸水,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卢煜抬手抹去唇角鲜血,发了狠地握拳攻向苏勉,愤怒道:“苏乐天,给你面子不代表我怕了你,你以为我真怕你不成?”
卢煜不擅长与人斗殴,比不上身为武将的苏勉,拳头还没落到苏勉身上,就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为了个捅伤自己的祸水,色令智昏,我告诉你,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苏勉一脚踢向卢煜,压根没收力,踢得卢煜连退好几步撞到长案上。
不等他回过神来,苏勉疾步上前,抓住卢煜衣领将人往地上一甩,沉声道:“怎么不骂了?”
卢煜被摔得头昏眼花,吐出的词句却是条理清晰:“你可别忘了,裴氏被逼无奈才跟了你,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故意用这孩子性命挑拨你我兄弟之情。”
似有一道惊雷在脑袋里炸开,苏勉身体僵了一瞬,随后慢慢恢复正常,拳头像雨点般落到卢煜脸上。
他怒极反笑:“事已至此,你还污蔑她。”
随从被苏氏亲卫按住,卢煜无力还手,断断续续道:“你当真要为了一个……我卢氏虽不及你洛阳苏氏……我是你亲表……姑母那边你如何……”
苏勉置若罔闻,发泄完心中怒气,接过亲卫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擦去手上血迹,神色倨傲地将带血丝帕丢他跟前。
“用卢氏威胁我?”
“范阳现在姓李,不姓卢。”
“若非母亲,你以为凭你本事能做到河中判官?父亲离任不过半月,你就像丧家之犬被新节帅赶出河中府,不得已来凤翔投奔我。”
“看在母亲和二舅舅的面子上,限你三日内滚出凤翔。”丢下这句话,苏勉大步离去。
缓缓行于长街,清凉夜风吹散滔天怒火,理智回笼,青年脑海中不停地回荡卢煜那句挑拨离间之言,脸色比黑夜还要深沉。
那不仅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她怎么可能为了报复他,就去伤害腹中孩子?
她有多看重这个孩子,他是知道的。
强忍不适喝下一碗又一碗安胎药,拿着虎头鞋帽爱不释手,躺在他怀中翻过一页又一页书,只为给孩儿取最美好的名字……分明是卢煜不愿担责,故意祸水东引。
行至东二院垂花门外,苏勉深呼吸定了定神,攥紧拳头径直走向正房寝室。
挥退侍女轻手轻脚靠近床榻,看清榻上人,青年双腿一软跌跪榻前,无声落泪。
女郎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微阖,眉宇间萦绕着深深忧愁,两条胳膊搭在被衾上,手里紧紧攥着他前几日带回来的朱红虎头帽和长命金锁。
他真该死,他怎么能因为卢煜那句话,有那么一刻对她起了疑心?
晨光熹微,旭日初升。
命人好生看顾女郎,苏勉身着便服,快马出城,至九鼎莲花山脚勒马悬停。望三千石阶向上绵延通往凤翔名寺净慧寺,他撩起袍摆,毫不犹豫跪下。
倘若人间留不住,那便让神佛来留。
亲卫两两相望,从彼此目光中看出震惊。
苏勉从不信佛,这一次,他一步一叩首,虔诚祈祷,求诸天神佛庇佑,庇佑女郎和其腹中之子皆能平安无事。
暮色四合。
小心翼翼捧着从庙中求来的平安符,苏勉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幕府,将将跨过东二院垂花门,侍女怯生生的话就像把一刀插在心口。
“将军,夫人见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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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 1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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