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苏沁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时,苏勉正提笔疾书呈给天子的请罪奏章。
他慢条斯理搁下狼毫笔,扯开红蜡封口印着苏沁私钤的密信,粗略一扫到尾,登时起身急急忙忙离开前院办公衙署。
亲自点了二十四亲卫,苏勉回到东二院,女郎同崔夫人和刘娘子在厢房里说话,他未惊动三人,命侍女将女郎的衣裳和平日里惯用的器具先收拾三四箱出来。
动静不大不小,裴静文知道后不咸不淡应了声,崔夫人和刘娘子识趣告辞。
将两人送到垂花门外,裴静文望着眉眼柔和的崔夫人,心中隐隐猜到今日或许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顿生酸涩凄苦之感。
她与崔夫人不过萍水相逢,崔夫人却愿意冒着风险帮她。
想到自己无法报答其恩,她歉疚地拉起崔夫人的手,眸中盛满不好言明的感激之情。
负手立于庭院中的青年目光一直落在女郎身上,崔夫人轻拍白皙手背,打趣道:“总埋怨将军拘着你,这次出去后可不得敞开了好好玩?到时候回来个山野村妇,叫我们好生笑上一笑。”
裴静文嗔道:“我戴帷帽,才不会晒黑。”
崔夫人和刘娘子相视一笑,挥了挥衣袖,郑重道一声“保重”,身影慢慢消失在长街尽头。
裴静文压抑酸楚情绪,转身回眸,神色如常道:“不是说要坐满一个月,这才半月,怎么舍得放我出去玩?”她忽地皱眉,面上一派惊恐,“你莫不是被脏东西夺舍了?”说着她随意比了个手势,“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邪退散——退出阿勉身体。”
女郎这么一闹,心中慌乱霎时散去大半,苏勉不由得摇头失笑,调侃道:“不是同她们抱怨我拘束你,这下总算可以出去,不正是你想要的天高任鸟飞?”
裴静文轻嗤道:“这话说的好像你打算放了我,后面还不是要回到这笼子里?”
苏勉叹息道:“其实你若肯,此处何尝不是家?”
亲卫抬着樟木箱经过,裴静文叫停他们,打开看了两眼,径直走进正房,环抱双臂夹着陨铁剑回到苏勉面前,两人并肩往外走。
“避难还是要带点家伙什。”裴静文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明明是你挑他手筋,最后却要算到我这个红颜祸水头上,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和失权的困窘。”
苏勉讶然地停下脚步,转头瞥她一眼。
裴静文面不改色道:“你看我看得紧,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侧眸瞥他,“能让你如临大敌,是你外祖父还是令堂大人?”
苏勉掀起车帘,回答道:“外祖父、父亲与二舅舅。”
裴静文踩着长条凳上了马车,自顾自坐了主位,苏勉跟在她身后弯腰走进车舆。
“嚯,三司会审,看来是场硬仗,你可千万要保住我。”裴静文笑盈盈地点了点头,手下意识悬空抚了抚,“猫呢?”
苏勉笑而不语,裴静文起身要下马车,指尖将将碰到布帘还没来得及抓住,便被青年攥住手腕一把扯回。
他横臂箍着紧挺而又纤细的腰肢,绕到前面禁锢两只雪白手腕,一手搭在嫣红襦裙上勾着腿弯,将人紧紧搂抱怀中。
挣扎间马车缓缓驶离幕府后巷,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木已成舟,裴静文不再挣扎,恶狠狠地瞪向男人:“还我猫质。”
被她的说法逗乐,苏勉好笑道:“它们在家里好好的,只要你回来就能见到它们,且放宽心。”
裴静文垂下眼眸,神色黯然道:“他已不在人世,我不回来又能去哪儿?你总是劝我人要往前看,可你却不曾给予半分信任。”
苏勉默了半晌,嗓子里好像卡了团浆糊,哑声道:“我赌不起,阿静。”
为了她,他与自幼相识的好友分道扬镳,挨上一刀沦为满城笑话,挑断母家表兄手筋与其反目成仇。
他付出太多,无法承受失去她的后果。
外祖父和二舅舅不足为惧,他怕的是父亲为警醒他勿沉溺女色,谈笑间赶尽杀绝,不得已送女郎出城暂避锋芒,自己留城内与父亲斡旋,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
尽管他心里清楚,真正想走的人不是两只猫就能留住,可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马车驶入炊烟袅袅的村庄,缓缓停在一座二进宅院前,裴静文提着陨铁剑走下马车,气势仿若行走江湖的侠女。
宅子依山傍水而建,东南角正门悬挂水曲柳匾额,笔走龙蛇“暮看云”三字,正是出自苏勉之手。
裴静文面露疑惑,连匾额都做好了,绝非临时起意,与他今日匆忙不符。
苏勉遥指宅子后面那座山,解释道:“山后头那座山翻过去便是凤翔军军营。前些日子巡视军营,傍晚信马由缰行至此村庄,观竹篱茅舍、听鸡犬相闻,甚是欢喜。”
他牵起女郎走进返璞归真的宅院,正房是一座二层小楼,凭栏远眺可将阡陌纵横的田园风光尽收眼底。
“知你生性不爱拘束,打算以后巡视军营把你也带上,奈何军中禁止女子出入,特意租下此宅供你居住。”
如今已是七月,离小麦播种还有月余,农田里大多堆着麦秆增肥,单独划出一小块种着瓜果蔬菜。
裴静文极目远眺,忽然笑出了声。
苏勉问道:“有趣?”
裴静文回忆道:“前年春天去京郊农庄,我从没做过农活只觉新鲜,将麦子当杂草拔了去,惹得那老丈逮着我好一通骂。”
苏勉忍俊不禁道:“然后呢?”
裴静文莞尔道:“我心虚,林三代我……”
“住口!”苏勉冷声打断她的话,“不必再说。”
“我住口难道就能改变我和他在一起过的事实?”裴静文眉梢微挑,“自欺欺人。”
苏勉气得肝疼,冷哼一声下了楼梯。
叫住行至院中的青年,裴静文问道:“多久来接我?”
苏勉原不想理她,走到垂花门还是反悔,转过身来,仰头看向半边身子都探过栏杆的女郎,挥手示意她往里退些。
“待我送走父亲便来接你,少则五六日,多则半月。”
一骑快马在乡道上飞驰,卷起滚滚尘土,待到尘埃落定,裴静文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俯视挤在前院的二十四亲卫。
过了片刻,十六亲卫进了倒座房,剩下八个走进杂物房搬来五六条长凳和两张方桌,摆在垂花门外和大门后的影壁处,三五一群或坐或蹲,聊天吃酒赌钱。
裴静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瞥了眼侍立左右的八个侍女,都是东二院里常照顾她的,长安来的六个仆妇苏勉一个没点,许是怕走漏了风声。
不过,这风声注定是要走漏的。
裴静文:【三十二个监视的,其中二十四个上过战场的亲卫,能不能打赢?】
赵应安:【宋宗霖说你给他造把激光枪,他能横扫二十四的平方。】
裴静文:【我要是有徒手造枪的本事,直接冲进大明宫把狗皇帝突突了。对了,你们仨躲哪儿的?】
赵应安:【村口皂荚树往东八百米的杏树下蹲着,生人哪里敢进村?蓉蓉问激光枪是何物?让你给她也造一柄。星网瞒不住了。】
裴静文:【幽默。】
赵应安:【想到你就像话本里被巧取豪夺的坚韧小白花,确实挺幽默。】
裴静文:【有病——我指苏勉。】
赵应安:【回归正题。】
你来我往商量半天,赵应安捶打发麻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扶着大树干说道:“我们先回城。”
宋宗霖应了声,干净利落地翻上马背,赵应安也踩着马镫翻身上马,独留余芙蓉一言不发地蹲在原地。
好半晌,她神色复杂地瞧了眼赵应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抓住马鞍前沿跨坐马背上,回眸瞥一眼村庄方向,扬鞭策马向前。
罢了,谁又没点秘密?
七月流火,中午仍热得像火炉,早晚却是日渐凉快,需要披上轻薄披风。
苏勉没下禁足令,裴静文每天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吃过早饭带上一串尾巴四处溜达,与织布的农妇聊侃家常。
午时前后太阳毒辣,吃了午饭,她躲山中树荫下,以天为被地为床,双臂为枕,翘起二郎腿哼着小曲儿,笑看湛蓝天空云卷云舒。
等太阳不那么毒辣,她卷了裤腿下河,运气好摸上来鱼虾,运气不好碰上水蛇,吓得她飞奔上岸。
太阳落山后她便没了去处,安静地待在暮看云里仰望满天繁星,或是带着侍女来到前院与亲卫赌钱——其实就是比点数大小。
亲卫起初不敢同她赌,耐不住她挑衅,遭了激将法,给她取了个骰盅,特意让出半边桌子。
裴静文背靠苏勉这座金山,下注下得大,输得也多,几天就输出去三四百两。
刚开始亲卫不大敢拿,裴静文让侍女把银子强塞亲卫手中,又板着脸说这是命令,他们这才期期艾艾地收下。
她央他们给她讲苏勉从前的经历,亲卫挑着讲了几件儿时趣事,主要还是谈及他征伐南诏、北狄,以及平河朔乱藩时的英勇无畏和进退有度。
裴静文饶有兴致道:“他倒也担得起英豪之名。”
亲卫们两两对视,说得愈发起劲。
裴静文小日子过得逍遥,颇有陶渊明笔下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城内的苏勉就没那么好过了。
半哄半迫送走前来兴师问罪的外祖父和二舅舅,苏勉回到东二院前厅,果然见父亲背着手面无表情立在廊下。
宋国公瞥他一眼,转身走进厅中。
苏勉不敢拖延,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槛,安静地站在距离父亲正好三尺的位置。
宋国公淡淡道:“跪下。”
父为子纲,苏勉不敢不跪,撩起袍摆面朝宋国公直挺挺跪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宋国公轻描淡写道:“你可知错?”
苏勉垂下眼皮盯着椅边皂靴,回答道:“儿知错。”
宋国公又问:“错在何处?”
苏勉说道:“儿当徐徐图之谋卢煜性命,而非一时冲动挑他手筋,落人话柄。”
宋国公说道:“你既清楚,可认罚?”
苏勉缓缓俯身叩首,手掌撑在地毯上,语气平静道:“但凭大人责罚。”
宋国公冷哼道:“你认就好,”他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内帏之事原不该我过问,任你闹出再大动静,我从未多言。此番你为一妇人迷失心智魂魄太甚,便罚你亲自剔骨剜心,送她上路。”
苏勉急忙膝行上前,抱住父亲小腿,软语哀求道:“父亲大人明鉴,此事皆因儿咽不下失子之痛而起,实与她无甚干系。再说儿已送走她,此后不许她再伺候,求大人饶她一命。”
宋国公掐着脚边人下巴,迫使低声下气为一妇人求情的长子抬头,浑浊眼眸里堆积着散不开的失望。
良久,他松开长子,挥袖扫落案上茶盏,语气寡淡道:“晓看天色暮看云,你下不了的决断,为父替你下。”
苏勉猛地起身就要往外冲,跟随宋国公多年的十来亲卫闯入,将他按在地上直接用绳子捆了。
日落西山,月色朦胧,村庄犬吠不止。
裴静文身着轻便圆领袍在院中荡秋千,侍女聚在一处玩投壶,前院执勤的亲卫悠闲地煮酒。
忽地,虚掩着的正门被人一脚踹开,举着火把的数十精壮大汉鱼贯而入。
领头人正是宋国公亲卫头领。
他无视拔刀相向的苏勉亲卫,亮出腰牌,掷地有声道:“奉国公之命诛裴氏女,尔等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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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第 1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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