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前院书房。
烛火将崔承野挺拔的身影投在窗棂上,明灭不定。崔铭退下已有一炷香的时间,书房内却依旧残留着方才那番禀报带来的凝滞气息。
崔承野并未如往常般处理公务,他只是静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失而复得、却承载了另一番沉重含义的虎头玉佩。玉佩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江晴敏的清浅气息,与他记忆中那股混合着尘土、草药与坚韧的生命力隐隐重合。
“民女本无意攀附高枝,更不愿为人陪房……”
她跪在崔铭面前,含泪哀求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不愿为陪房?不想留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入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湖,激起圈圈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不是她此刻卑微哀求的模样,而是更早之前的画面——
废弃驿站的火光中,她虽狼狈,眼神却沉静如渊,敢以身为饵,火烧匪窝;昏暗曲折的矿道里,她气息微喘,却能敏锐地分辨气味,指出生路,那份聪慧与镇定远超寻常闺秀;鹿鸣山巅的风雨中,她单薄的身躯几乎要被狂风吹倒,却执拗地扬洒盐粉,坚信能唤来甘霖,那双眸子里的光芒,比任何宝石都璀璨;还有……在他重伤昏迷、寒意彻骨时,那具紧紧依偎着他、传递着唯一热源的温暖身体,以及她笨拙却小心翼翼地为他敷药时,指尖那轻微的、带着怜惜的颤抖……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与他认知中所有女子都截然不同的江晴敏。她善良,勇敢,聪慧,坚韧,身处逆境却从不放弃希望,甚至……对他,似乎也并非全无触动。他并非木头,那些生死与共的瞬间,她眼中偶尔流露出的依赖与关切,他并非毫无所觉。
他一直以为,那份不同,是源于欣赏,源于共患难的情谊,或许……也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刻意忽略的、隐秘的悸动。他以为,她对他,至少也该有几分情意才是。虽然他无意纳妾。
想不到他崔承野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
可如今,她却通过崔铭,如此清晰地表达了她“不愿”!
为什么?
是了,她那般心性,怎会甘愿为人妾室,仰人鼻息?即便是他崔承野的妾室。这份傲骨,倒符合记忆中她在不屈不挠的性子。
还是说……她是在嫉妒?
嫉妒江晴毓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崔少夫人”的身份,享受所有的尊荣与关注?所以宁愿带着弟弟离开,也不愿屈居嫡姐之下,日日看着嫡姐与夫君恩爱?
不,不对。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江晴敏或许清高,或许不甘为妾,但她绝非那等因嫉妒便行事偏激、剑走偏锋之人。若她有意攀附,早在和他相遇之时就携恩要求自己想报了。
问题的关键,恐怕还是落在了那句——“实是嫡母以幼弟性命相胁,迫不得已!”
杨氏……平阳侯夫人……
崔承野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带着冷意的声响。为何一定要江晴敏作为陪房?仅仅是为了彰显嫡母的“宽厚”,或是给江晴毓增添一个固宠的帮手?这理由看似合理,细想却透着古怪。以杨氏对这对庶出姐弟的厌弃,她会好心到给江晴敏一个攀上镇国公府的机会?
除非……江晴毓需要江晴敏的存在,来完成某种……必须由她来完成的事?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快的猜想在他心底逐渐成型。他需要证据。
“崔铭。”他沉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崔铭应声而入:“公子。”
“三件事件事。”崔承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第一,去查,仔细地查。平阳侯夫人杨氏,为何执意要江三小姐作为陪房嫁入府中。我要知道这背后所有的隐情,尤其是……与大小姐相关之事。”他刻意在“大小姐”三字上微微停顿,目光如炬地看向崔铭。崔铭心神一凛,立刻明白了世子爷的深意,躬身道:“是,末将明白!定会小心查探,不留痕迹。”
“第二,”崔承野继续吩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去将三小姐在鹿阳提过的那本《格物杂谈》寻来。再把请林嬷嬷来。”
不多时,掌管凌霄院内务、亦是镇国公主心腹的林嬷嬷便来到了书房。她年约四旬,面容端正,眼神精明干练。
“老奴参见世子爷。”
“嬷嬷请起。”崔承野对她颇为敬重,语气缓和了些,“有件事需劳烦嬷嬷。按府中旧例,陪房丫鬟,需每日代主母向男主子见礼,伺候笔墨起居,以示规矩,可是如此?”
林嬷嬷略微一怔,随即点头:“回世子爷,确有此例。不过近年来各房多有简化,尤其是世子爷您常居外院书房,此礼多是走个过场。”
“嗯。”崔承野微微颔首,“既然有例可循,那便按规矩办。从明日起,让江三小姐每日辰时初刻,至书房院外候着,点卯即可。一应伺候事宜不必她动手,人到了,规矩到了,便可让她回去。此事,你去与少夫人分说清楚,莫要让她误会,以为是江三小姐不安分,妄图争宠。”
林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便领会了世子爷的用意。这哪里是让陪房来伺候,分明是借规矩之名,行庇护之实。既全了礼数,堵了旁人之口,又实际将江三小姐置于他的羽翼之下,避免了她在内院被少夫人随意拿捏磋磨,更是给了她一个每日能短暂离开凌霄院正房掌控的由头。
“老奴明白了。”林嬷嬷垂首应下,脸上不动声色,“老奴这便去回禀少夫人,定会将世子的意思说明白,不会让少夫人多心。”
“有劳嬷嬷。”崔承野摆了摆手。
林嬷嬷躬身退下,心中却已翻腾起来。世子爷对这江三小姐,果然是不同的。这份用心,可谓深远。
凌霄院正房。
江晴毓正对着一面菱花镜,由着丫鬟梳理她那一头如云青丝,镜中的容颜依旧娇艳,眼底却布满了血丝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林嬷嬷的到来,让她强打起精神。
“给少夫人请安。”林嬷嬷规矩行礼后,便将崔承野的吩咐,用一种极其平和、公事公办的语气转达了一遍,末了补充道,“世子爷特意交代,此乃遵循旧例,走个过场而已,江三小姐只需院外点卯,不必入内伺候,还请少夫人莫要介怀。”
江晴毓听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凝固。
遵循旧例?每日点卯?
还特意说明不必伺候?怕她误会?
这字字句句,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崔承野一贯的冷淡与不近女色,可组合在一起,却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狠狠扎进了她的心窝!
他这是什么意思?!昨日回门当众让那贱人与他同车,今日又弄出个“每日点卯”!这分明是将那贱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护着!他何时对府中规矩这般上心了?还是说,这规矩只是他为见那贱人找的借口?
一股混杂着嫉妒、恐慌、被羞辱的怒火“腾”地窜上头顶,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烧毁。她死死攥住手中的玉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上好的羊脂白玉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她捏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