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竣趴在床头,苦着脸道:“我的六爷啊,您老人家总算醒了!”
闻若青完全清醒过来,一面套上衣衫,一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都快过了,六爷!”
闻若青呆了一呆,匆忙梳洗了便往内院跑,跑到一半,被他的亲卫傅寒拦下了。
他瞧着傅寒,只觉丝丝冷气不断从脚底往上冒,冻得牙关都在瑟瑟作响。
“消息可属实?”
“是,”傅寒红着一双眼,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悲怆,“瑜王以勾结夷人,私放夷人战俘入关之名,在漴临关八千守军之前,斩下了陈莫和杨凡的头颅。”
闻若青晃了一下,昨夜喝的酒还残存在胸腹之间,像是一条冰冷的蛇钻入心尖,破开了五脏六腑,疼痛与懊悔铺天盖地而来,但他很快挺直了身子。
“多久之前的事?”
“就在一天之前——出事后江云即刻飞鸽传书,正好一刻前消息到了我手中。”
“出事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没有。”傅寒干脆地说,“据江云所说,出事之前一切正常,头天陈莫和杨凡还领着人打退了来抢水的一波夷人。”
闻若青回来后不久,果然便有小股的夷人结伴跑来漴临关抢水抢粮,这他是知道的。
“……勾结夷人,私放战俘?”闻若青冷笑,“若说是别人还有几分可能,说是陈莫和杨凡,杀了我也不信!不知道又做了谁的替罪羊?”
“属下这就安排人去详查。”
“究竟有多少夷人战俘进来了,他们进来想干什么,这些都要查清楚。”
“是。”
“嘱咐江云他们小心行事。”闻若青顿了一顿,面上浮出悲色,若是他当时把他们俩带回京都,悲剧就不会发生,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陈莫和杨凡的家眷,你这就随我去安排。”
“是。”
闻若青匆匆回了霁风院,用冷水洗了脸,换上一件玄色短衣,嘱咐闻竣收拾了东西,两人一前一后摸进了内院,快步绕过后花园,自围墙边上的小角门出了闻府。
了无人迹的后巷之中,傅寒正牵马等着他。
闻若青跨上马背之时,朝围墙内新耸立起的长桦院瞧了一眼,院子正中那栋两层小楼雕栏飞檐,红漆未干,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在烁金一般的残阳下漾出一片盈盈绯色。
他暗自说了一声抱歉,绝尘而去。
草草吃过晚饭后,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晴夏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了灯,又将温好的茶水递到尹沉壁手边,在桌上放了一碟桂花糕,一碟切好的秋梨,掩上门出去了。
尹沉壁仍在看那本闻氏家训。她看得很认真,速度也不慢,这时候已经看了大半。对于闻氏女眷的训诫,不外乎是些三从四德之类的话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是由于闻家男儿自小不设丫鬟服侍,五岁之后便需搬到外院,由贴身小厮伺候起居。因外男没有要事或没得到传唤不能进入内院,故而男主人成婚后,在内院的一切起居事务都由妻子亲自打理,不得由妻子的丫鬟伺候,且男主人进入内院,丫鬟都得退避三尺以外……
尹沉壁一面看,一面暗中好奇,不知这闻家先祖在女色上吃了怎样的大亏,这才定下了这般规矩,不过这规矩的确很有效果,今日在凝辉院厅堂中见到的几对闻家夫妻,看上去都是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姨娘出来碍眼,孩子们也都没有嫡庶之别,人口虽多,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比她经常出入的顾家清爽多了。
这时外面更鼓敲过,尹沉壁看了一眼博古架上的沙漏,已经过了戌时,是二更天了。
闻若青的酒应该早就醒了,他这时还未过来,看来今天晚上便不会来了——也许今后的晚上都不会来。
窗外的晚风送来桂花的浓郁香气,尹沉壁来到外间,站在窗前往外眺望。这里斜对着偌大的后花园,月色奇清,映得园中的花木光影分明,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上,一弯石桥静静横卧在清辉之中,如同长桦院一般,漂亮却寂寥。
他不喜欢她。
尽管她先前就有准备,还是没料到他会如此明白地昭示出来。
尹沉壁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在难以为继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幻想过某天会有一笔意外之财来缓解家中的困难,也知道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改善,是以每回姨母带她去参加这样那样的宴会,她都没有拒绝,就是希望能嫁入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夫家可以帮衬自己的娘家一些。
闻家对她来说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上佳选择——当然出事后她实在也没有其他选择的机会了——所以她顺水推舟,答应了闻家的求亲。现在看来,她这样做却是有些自私的。成婚之前,她想的只是自己的无奈,自己的为难和委屈,并没有过多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或者说,是不愿意去多做考虑,以免动摇自己的决心。如今进了闻府,尤其看了这本闻氏家训后,她深深地意识到了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妻子对于闻家的男儿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原以为,他既然愿意娶她,至少是会尝试着接受她,和她相处的,可如今他的冷落和沉默,则无声地告诉了她他对她的排斥和不喜。
闻若青这样对她,她虽有点失落,但并不生气。他毫无疑问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还能冒着危险去救她,事发之后又能顾全她的名声答应娶她,而她为着自己的考量嫁给了他,等于掐灭了他和真正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机会。
尹沉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看来最好找机会好好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并非想占着闻府六少夫人的位置不放,如果有两厢齐全的办法,她愿意好好地去尝试一下。
尹沉壁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怜的人,既然大致想通了,她也就振作了起来,去内室换了衣裳,洗漱了把那本闻氏家训看完,想了想,又把关于闻氏家妇的日常要则温习一遍。
今夜秦妈妈安排了栖云值夜,尹沉壁一直等到三更后,才唤了栖云进来,要她悄悄带自己去看看木棉。
正屋后面的后罩房是长桦院下人的居所,一排六间屋子,东头上的一间是秦妈妈的房间,挨着的是望春和晴夏,栖云和木棉住第三间,余下三间住了几个洒扫的小丫头。
尹沉壁进去的时候,木棉还没有睡着,正努力撑住眼皮回想着白日里秦妈妈教训的内容,见了尹沉壁眼睛顿时一亮,忙爬起来道:“大小姐!”
尹沉壁忙“嘘”了一声,笑着坐到了她的床边。
“今日还好吧?”
“还好,多谢大小姐——哦不,秦妈妈说往后要叫六少夫人了——多谢少夫人挂念。”
尹沉壁微微一笑,拉了木棉的手细细审视她。
“……我看看,嗯,眼睛有点红,又哭过了?”
木棉没吱声,眼睛望着别处。
尹沉壁笑道:“木棉,不仅是你,就连我也要学规矩呢,咱们两个一起学,看谁学得快!”
木棉的眼睛惊讶地看了过来。
“您也要学?”
“是啊,你有你要学的,我也有我要学的。这里的日子和咱们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不过世上无难事嘛,只要有心,还怕学不会?”
木棉咬了咬唇:“可是我想回家。”
“……你真觉得家里好?”尹沉壁有些犹豫了,如果木棉实在适应不了,让她回去也许对她更好。
“……也不是,这里的房子很漂亮,住得好,吃得也好,”木棉嗫嚅着,说出了真话,“我……我有些怕秦妈妈……”
尹沉壁笑道:“我也怕她呀!”
“真的?”木棉觉得心里好过多了,有人跟她一样,说明并不是自己特别笨,特别胆小嘛。
“秦妈妈人是比较严厉,不过她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好,学好了规矩,以后出去就不会有人笑话我们,说我们闲话,这不是挺好么?”尹沉壁笑着,站起身来,“你明天用心些,好好听秦妈妈的话,后天我归宁,就跟秦妈妈说带了你去。”
“真的?太好了!”木棉高兴地几乎快从床上蹦起来了。
“自然是真的……你好好做,闻家和我自然都不会亏待你,等过几年有好的人家,就放你出去,栖云也是一样,呵呵,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嫁妆!”
栖云在旁听着,心里很不以为然。这位新少夫人刚刚新婚就受了这般冷落,往后还不知怎么受排挤呢,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偏偏这少夫人还没心没肺的,新郎不来,也不见她如何着急,如何想办法,这样下去国公府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她对她们俩个的承诺,也不知有没有兑现的一天。
她这般想着,跟少夫人回到房间,正要伺候她更衣,少夫人却问她:“你这会儿困么?”
“不困,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既是不困,咱们把早上收的礼拿来清点一下,做个账册吧,今后我的帐都由你来管。”
栖云吃了一惊,“少夫人?”
尹沉壁笑道:“你和木棉是我带过来的,自是我最信任的人,木棉虽识得几个字,但她粗心大意的,人也不太静得下来,还是你最合适。”
栖云没想到少夫人如此信任自己,心下倒是有点高兴,于是也就认认真真地和尹沉壁一起把东西仔细清点了,做好账册。
两人弄完后,尹沉壁也没要栖云服侍,自己就脱了衣服上床。栖云在外间的碧纱橱里歇下,心道跟着少夫人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值夜很轻松,昨晚她就睡了一个整觉,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如此。
这夜栖云果然如她希望的那般睡了个好觉,翌日她醒来时,已是卯时了,里面尹沉壁已经有了动静,她赶紧下去唤了小丫头端热水进来,尹沉壁朝她点了点头,由她服侍着洗漱了。
片刻后秦妈妈过来替尹沉壁梳了头,打扮妥当后,尹沉壁唤了晴夏随她去了清心堂。
这时已是卯时六刻,清心堂内静悄悄的,尹沉壁也不知来的时间是否合适,但来得早总比来得晚好。约莫两刻种后,谢霜来了,见到等候在月洞门前的尹沉壁,朝她点了点头。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一刻钟左右。”
谢霜一面领了她进清心堂,一面告诉她:“公公如若在家,一般寅时就会起床进宫去,母亲服侍完他还会小睡一会儿,大约卯时六刻左右起床,我们辰时正过来问安便好。”
尹沉壁忙答应了,果然这时清心堂内开始有了丫鬟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两人候在正屋廊下,谢霜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尹沉壁心下纳闷,与谢霜虽只短短地相处了一天,可她也看出了这位大嫂话虽不多,却是个直爽干脆的性子,有什么话是不好对她说的呢?难道是昨晚闻若青没有到长桦院来的事?
她正猜测着,里面江氏已命人来传,两人赶紧进了正屋,闻思齐已经在江氏的屋子里,正坐在江氏身边拉着她的袖子,也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
她见了谢霜和尹沉壁,起身招呼谢霜:“大嫂,”看了眼尹沉壁,又不情不愿地小声道:“六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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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015章 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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