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曼瑛见到来人,眼底一沉,旋即却扬了扬唇角,轻笑一声,语带不屑:
“瞿大人果然威风,我这渌州几十年来,也不见哪位父母官深夜带兵登门的。”
她缓缓上前一步,豆蔻红的指甲轻轻抚上下颌,语调轻慢:“劝你一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渌州……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住口——”
秦曼瑛话音未落,却被身后一声沉喝打断。
雨中人影晃动,秦致远扶着秦老爷缓步而来。
秦老爷行至门前,向瞿宝砚略一拱手,语气沉稳道:“大人深夜临门,寒舍迎接仓皇,实属失礼。不过,敢问大人,这是——所为何事?”
瞿宝砚神情平静,语声从容,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深夜造访,确有叨扰。不过,近来有些事情着实令本官困惑,便想与秦府诸位请教一二。”
“车驾已备好,还请诸位移步知州衙门一叙。”
她说着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早已备好的轿子,轿旁兵士肃立,一看便知不是寻常迎客之礼。
秦老爷听罢,眉眼沉静,回首看了秦致远与秦曼瑛一眼。兄妹二人眼神交错,皆沉默不语。
片刻后,秦老爷复又拱手,语气温和笑了笑:“既是大人亲自来请,秦某自当奉陪。”
一旁秦曼瑛见父亲要抬步上轿,眼中怒意不可抑制地浮现,正欲开口,唇刚动便被秦老爷一个眼神制止。
她咬了咬牙,终是将那口气强咽回去,垂目跟了上去。
瞿宝砚忽而又道:“还有一件事。”
她侧目看向府内:“救火——”
话音一落,便见后方数名壮汉肩抬水桶,飞快冲入秦府侧门,直直向后院奔去。
秦曼瑛脚步一顿,想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停住脚步直盯着瞿宝砚,怒声喝道:
“你放肆!”
·
秦致棠披着黑色外袍脚步稳快地穿过游廊,直往后院奔去。夜风翻卷衣角,一路上仆从见了,皆匆忙闪避。还未及后院,却见远处上空,浓烟滚滚已然淡去,火光也在渐渐熄息。
他刚至院角,便见一名伙计跌跌撞撞地从小路奔来,满脸焦急,汗湿了鬓角,气喘吁吁地拦住去路。
“三、三少爷……”伙计弯腰抱拳,低声禀报,“那火……不是咱府里的。”
“什么?”秦致棠骤然止步,眉头微蹙,“讲清楚。”
伙计咽了口唾沫,急忙抬手指向西南角的方向:“是……是后墙外烧起来的,离这儿不过十几步。只烧了几丛野草和一片空地,离府里还有一堵高墙拦着,火……火进不来。”
话音落地,秦致棠眼神陡然一沉,整个人瞬间警觉:“不好——”
他转身便走,步伐陡快,语气也压得更低更急:“账房的伙计呢?今夜谁值班?”
可话音未落,刚踏出两步,前方廊角便缓缓现出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秦遇早候在这回廊之下,见到来人,朝前微微一拱手:“秦三公子,我们大人请您移步衙门一叙。”
秦致棠神色不变,顿了顿,随即语气不动声色:“夜里风冷,我先回屋添件衣裳,稍后便来。”
秦遇却仍立在原地半步也不让,面上带笑,语声温和:
“那更该走得快些——府外备下的轿子里早被火盆烧热过,就等您上轿。大人也已等候多时。公子若是耽搁了,倒显得咱们不够礼数。请——”
秦致棠垂眸拂了拂袖角,也听不出喜怒:“原来如此,倒是周到。”
他语锋微顿,抬眼与秦遇对视一瞬,便转身举步,走出回廊。
那身影从火光与雨丝中穿过,落在夜色里。
·
知州府衙。
从秦家各铺面带回的十余名账房先生,此刻在渌州府衙的堂前层层排开,竟占满了堂前空地。每人面前置一方小桌,桌上堆着账册,摊开如山。
在这空阔肃穆的大堂之中,几十把算盘一齐拨得“噼啪”作响,竟成了一道古怪的和声,又仿佛一串串紧箍,拨得这些人心头发紧。
他们被官差连夜唤来,本以为是突遭盘库查账,或是被押至堂前审讯。谁知,来了之后既不上刑,也无喝问,只让他们一一对账清数,饭茶照供,神色平常,倒真似只是来清账的。
可哪有这么个清账的架势?
堂上主位的那位知州大人端坐不语,神色整肃,静静望着堂下众人。
而梁柱四角,衙役林立,皆是神情森然,手按腰刀。衣襟间露出冷光森森的刀鞘边角,虽无人言语,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众人心中皆是疑窦丛生,却无人敢过问半句。有的手指微颤,一个不小心算盘珠拨错,又赶忙重来。
而府衙另一隅,静室分设。
秦老爷被单独安置在一间客房内,屋中案几、茶点、温壶,一应俱全,窗明几净。衙役也并无怠慢,礼数周到,惟有门外守卫森然,不容擅出。
而秦家三兄妹则被安置在另一间屋子里。
秦曼瑛终是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抬手一拍几案,玉镯磕在桌面砸出声来,怒道:“这个姓瞿的到底想做什么?!若是有罪要问、有账要算,也给个痛快!将我们关在这儿,不说原由,也不发一言,莫不是想羞辱我秦家不成?!”
她眉目含霜,声音清亮,骂得满室都是怒意。
秦致远倚坐在一旁,依旧沉默,却也不禁拧起了眉,未发一语。
秦致棠仍神色如常,低头慢慢抿了一口冷茶,只淡淡道:“如今你吵是无益,静观其变吧。”
秦曼瑛收了怒气,转头望向他:“你还等得下去?后院起火肯定没那么简单,这火说不定就是这位知州大人亲自放的,她究竟玩得什么花招——”
秦致棠放下茶盏,目光微沉,道:“若真是要做局,我们吵嚷,只会让自己失了分寸。总不会一直关着。”
“最多,一日。”
语落,秦曼瑛和秦致远相视一眼,终是无言。但得了这句话,好歹心里有了着落,秦曼瑛又缓缓坐回原位,袖中的指节却仍绷紧未松。
屋中一时间陷入沉寂,只余窗外雨声沙沙。
·
书房内,瞿宝砚披衣坐在案前,案上摊着厚厚一叠账册。
从昨夜至今,十余名账房先生轮番对账,算盘声响了一整夜,此刻或躺或趴昏沉睡去,堂中也总算归于沉寂。
但一群人通宵达旦却也只核清了八成账目,送来书房的账册装了整整两只朱漆木箱,还有案上需几人合抱垒起的几叠。
瞿宝砚指间缓缓翻过最后一册,又轻轻合上。
不论账册上的数字如何令人惊骇,她的神情仍是沉静,眼底无一丝波澜。
这世上的事,有些是早该知道的,有些是已经知道,纸上不过坐实而已。
账中账外归根一端,说的无外乎一件事。
贪腐。
贪腐,古今一途。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换得了姓氏却换不了人心,杀得尽臣子却杀不尽人欲。
多少王朝自诩“清君侧”,多少义军高呼“斩奸除弊”,最终也不过是旧藤斩断,新枝抽生。到头来,只是藤蔓换了个方向,继续生长罢了。
新政初起之时,尚有清风肃纪之志,一旦根基稳固,藤蔓便悄然再生,盘根错节,蔓延四野。放眼再望,又是权贵如林勾结如网,彼此盘绕成势,势成之后,不容旁人再轻动其枝叶半分。
久而久之,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贪。而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些贪,理所当然。
红黄牌价的粮案只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问题一直都是渌州年年亏空的赋税黑洞,和背后根深蒂固的贪腐之网。
也是陛下将她派来渌州的真正用意。
一州十几万的百姓,年年纳税,有的地方甚至征至双倍,可一报上去,却永远都是“岁支紧张、支绌不止”。叫百姓越纳越苦,而朝廷却越纳越空。天子空仓,百姓空口,而中间之人,却赚得满库充盈。
不过诸如温咏初之流,却算不得真正的中间人。当初温咏初府中查得的赃银虽丰,可即便渌州所有地方官员贪得同他一样,数额却也只够补上亏空的十分之一。
那余下的九分去了哪里?
秦家是渌州最大的商户,吞金如海,手法老练。甚至顶风作案,于灾中囤粮谋利,视官令如草芥。即便她已下令限价平粜,他们仍绕路设牌,压价收粮,层层牟利。仗着有巡抚撑腰便敢如此胆大妄为也罢,可问题是——他们图的究竟是什么?
秦家财力虽雄厚,却并不铺张。秦老爷起居朴素,家宅精而不奢。若是吞了这许多银子,照理说,秦家的生意早该通达五湖四海,布遍南北,何至于始终盘踞在一个小小的渌州?
除非他们吞不下,也吃不尽。
那么,这些银子,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的。
而在这些账册里,渌州财政年年亏空的那一截,清清楚楚分门别类的冠以“孝敬”之名一批批送了出去。
送往何处?
“上面”。
这两个字极轻,却有千钧之重,压的人人不敢开口。
两个字极短,却能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冠冕堂皇,也说得——无可奈何。
王朝更替法度翻新,却似乎唯有这等事亘古未绝代代如旧。
瞿宝砚静静坐在案前,看着这些账本,眼前像是铺开了一张巨网。一头拴着商贾,一头连着衙门,一根根丝线牵来牵去,从渌州铺开,牵着无数人的生计,也牵着无数条的命。
她不是没见过血。
可血流成河,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能斩温咏初,能封秦家铺面,能一纸令下肃清渌州,可这条链子一动,要搭上的,又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她却不敢算了。
「动之即乱,不动即腐。」
到了这一步,这句话,不再是文人笔下的慷慨陈词,也不再是纸上高谈的豪言壮语,
而是摆在眼前活生生的人命与血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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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浮线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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