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朗气清,窗外鸟雀鸣啾。
李颂宜醒来时,睁眼见到一大片碧色帷幔,绣着连天江水,春江波动摇晃,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卷着雪白的浪。
她合上眼,又睁开,仔细地盯了很久,直到眼眶酸涩撑不住,这才确定,眼前之景是自己少时的闺房。
李颂宜胳膊酸软,不知为何没什么力气,她张嘴想喊人,可近乡情怯,诡异地沉默。
是在做梦吗?听说人濒死时,过往的事确实会如走马观花般浮现,又叫走马灯,来世投胎,这些事便会忘的一干二净。
李颂宜心中怅惘,扯唇轻笑。
少女曲指掐了一把指尖软肉,残余真实的痛感,透过朦胧的纱帐,又瞧见窗边兰花的残影。
或许是生前受病痛折磨太疲惫,李颂宜只是安静地躺了一会,脑海中一片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廊下隐约传来刻意放轻的军靴声音,这点声音没逃过少女支起的耳朵,她原本涣散的眸光聚焦成闪闪一点。
李颂宜缓缓坐起来,整理自己身上的中衣,锤了锤酸麻的腿,这才恢复点精神。
然而门却一直没有开,外面隐隐传来克制的交谈声。
“这孩子虽不是什么铁板身子,可自幼跟着本王习武,也不是那等柔弱娇儿。如今只是跌了一跤,怎么偏落得个昏迷不醒的病呢?”
李颂宜站在屏风边,找了件绸袍披上,半晌没反应过来。但她心中更多的不是好奇,而是惊愕。
这梦竟如此真切?她已有多年未曾听到父亲的声音,眼下这一遭,倒像是昔日父女二人在辽州相依为命的日子。
另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夹杂思索,终还是恭敬道:“娘子这病来势汹汹,人年纪又轻,不知前因后果,老叟医术平平,终不得其所啊。”
李颂宜听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她鬼使神差地往窗边走。
辽州初春也是刮冷风的,她的闺房里却是永远的四季如春。
少女纤长白皙的手落在花盆上,盆中兰花刚冒芽,淡淡的绿色映着她白皙如玉的手指,宛如一副工笔画。
指尖的嫩芽很柔软,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触感,有几缕日光顺着雕花窗棂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少女瘦削的肩头。
李颂宜仰头,在日光下微微走神。
她心中骤然掀起一阵汹涌波涛,狂风巨浪袭过,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平静,在无人知晓时,归于如镜般无波的水面。
对于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次甚至多次的人而言,这世间其实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更何况是濒死时,还在牵念着回家的李颂宜。
还魂重生?她长舒一口气,有些庆幸。
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辽州,离开了那座华丽繁复的囚笼,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这样的认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李颂宜端起桌上茶盏,也顾不上冷热,一口气灌完,她久违的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舒爽畅快。
褪去裴氏宗妇的头衔,褪去永宁郡主的外袍,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活着的她。
李颂宜喝茶喝的太快太激动,重重地咳嗽起来,但她丝毫不痛苦,精神更是高度亢奋。
外面原本还在和大夫讨论女儿病情的武安王听到屋里的动静,齐齐噤声。
武安王还没细想,人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立在桌边的少女对上视线。
李颂宜原本捏在手里的茶杯“哐啷”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碎的四分五裂。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原以为再见到父亲时,她能够冷静的亦或含笑上前,叫一句“阿耶。”
总之不会手软到端不住一个茶杯。
可是当真的看见父亲站在面前时,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被埋葬在脑海深处的回忆宛如潮水涌来,张牙舞爪,发出阵阵呼啸。
李颂宜怔怔地瞧着,泪水顺着眼角滑入下颌、衣襟。
她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明明前不久刚喝了半壶茶,可是现在喉咙却只剩火辣辣的疼。
脊背僵硬,冷汗涔涔,她几乎站不稳。
面前的是为朝廷驻守辽州二十余载的武安王李阕,当今陛下的堂兄,也是她的父亲。
教她习字念书,教她挽弓骑马的阿耶。
眼前的人身着轻甲,腰间悬着牛皮刀鞘,目光凛然正气,纵使年至四十也不显疲态。
她幼时骑在父亲的脖颈上,小女孩玩心重,又惯会讨人喜欢,常撒娇道:“阿耶!阿耶是大英雄!”
武安王被她逗笑,便妥协道:“好好好,阿耶啊,一辈子当咱们鹊奴的大英雄!”
往昔记忆纵使隔着生死茫茫,也像发生在昨日,令人恍惚。
李颂宜愈发觉得心如刀绞,痛的她仿佛冰火两重天,一半身子卡在炎炎烈火中,被呛得喘不过气,一半被扔在冰窟窿里,冻的鼻尖发麻。
她的大英雄阿耶,最后死在折裕关的时候,都没能留得全尸。
武安王的头颅是由永宁郡主亲手缝合在身子上的,夜半挑灯,烛火如泪,李颂宜那时只剩满心的麻木。
如今亲眼看着噩梦中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任谁能不恍惚?
武安王不知女儿心思千回百转,只是见到李颂宜无声落泪时,心已碎成几节,方才因看到女儿病愈的震惊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这个驰骋疆场的男人走上前,却对这眼泪手足无措,好在侍女眼疾手快递上块巾帕。
武安王忙将帕子伸过去,想替女儿拭泪,嘴里怜惜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哭成这样子,哪里是咱们王府的鹊娘子,倒像淋了雨的哈巴狗了……”
为人父,话音喋喋不休,李颂宜听着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再也克制不住,径直扑进那个温厚的怀抱。
“阿耶!”
少女嗓音凄厉,仿佛泣血的杜鹃。
武安王被她这一唤,竟也觉得难过极了,心尖都在滴血,大手扶住李颂宜颤抖的脊背,应声道:“嗯,阿耶在呢。”
李颂宜由武安王安抚着,缓了许久,才站直身子,泪光盈盈望着面前的父亲。
武安王虽觉得她今日反应有些奇怪,却也没记着问,先叫了候诊大夫进房搭脉。
老大夫面色时而凝重,时而展眉,又问了李颂宜许多问题,反复许久才松了口气,朝武安王拱手。
“恭喜王爷,娘子脉象平稳,这病已无大碍,只是方才娘子刚醒牵扯心绪,老叟开些养气补血的药,吃上几日便好了。”
待大夫走后,武安王又打发走了屋中候着的几个侍女,掀甲坐在李颂宜对面。
他看着面前已经恢复平静的女儿,心疼地望着少女发红的眼眶两腮,关切地问:“鹊奴,你是不是瞒了阿耶什么事?”
李颂宜故作不知,反问:“阿耶说什么?”
武安王叹了口气,挪开视线,“你长这么大,极少如方才那般失态。”
武安王恋慕发妻,自然也愈发疼惜年幼丧母的小女儿,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自王妃逝世后,他也未曾考虑过续弦一事,又当阿耶又当阿娘,一点点把当初那个小姑娘拉扯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而李颂宜也省心,虽被宠爱着长大,却不骄矜跋扈,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
武安王很清楚,方才李颂宜那样悲切凄厉,可绝非一句害怕惊惶能一笔带过的事。
他心里反思着是不是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女儿被府上的刁奴欺负了?又或者是出门游玩的时候被旁的玩伴嘲讽戏弄了?
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可能,其一这是辽州,其二女儿心性豁达,也不会拘泥于这等小事。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武安王只得道:“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只管告诉阿耶,莫要憋在心里。”
李颂宜思忖片刻,只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轻声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阿耶。”
她伸手包住武安王掌心,那里有粗糙的厚茧,有些刺,但让李颂宜觉得安心。
“什么梦把小鹊奴吓成这样?”武安王见她面色如常,才多问了一句。
少女挑挑眉头,知道自己这重生一事的经历何其荒谬,更何况眼前人是边关守将,一向不信这些神鬼之说,索性简略答道:“阿耶又不是不知道,我胆子小嘛……”
武安王听她语调轻松,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下,没有追问,他还有军务在身,这些天已经耽搁许多,嘱咐完侍女悉心照顾李颂宜后,便匆忙离去。
那头刚走,归砚后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进屋,托盘小碟里还贴心地装了蜜饯果子。
李颂宜还没到柔弱到需要人服侍喝药的地步,归砚自去内室收拾床榻。
还没片刻,归砚疑惑的声音传来,她手里拿着一串粗糙的草手环,蹙眉喃喃道:“娘子的床榻上何时落下个这物什?别是进了什么虫子吧。”
李颂宜刚把最后一口药喝完,一张脸泛着皱巴巴的苦涩,随口问:“什么?”
归砚轻笑答:“回娘子话,是一串草手环呢,不是什么稀罕物。”
李颂宜闻言一怔,也没来得及吃蜜饯压苦,蓦然起身道:“归砚,今天是什么日子?”
归砚疑惑,规规矩矩地说:“正月廿三,正是民间的九九天。”
廿三九九,廿五惊蛰。
李颂宜从她手上接过那串已经裂开的草手环,珍重地将其收在妆台匣子里,支窗望着院中腊梅树上还没融干净的雪。
梅花已经到快要谢的时候,再冷的辽州也要迎来它的春天啊,彼时苍茫天地间寒气消散,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李颂宜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刚满十六岁,也正是在惊蛰日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在无情的时光冲刷中,已经快要面目模糊、四分五裂成虚幻泡影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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