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生从未被吸进魔阵中,只能说当时魇魔道行尚浅,这次却是不同。
魇魔的阵法稀奇,古籍未曾记载,想来是多年邪术精进不少,阵法也是在逃出百鬼门后练成的。
被六扇门扉包裹的谢朝生环顾四周,又低头瞧了瞧自己飘飘忽忽、微微透着银光的魂魄,活似个纸皮人。
他晕厥时魂魄零零散散进了一方黑暗,待拼成完整魂魄,睁开眼,便出现在这几扇门扉中间了。
门楣浮着木雕,细看是鬼魅山海图,中段是一条龙身蛇首的怪物。
谢朝生抵着自己虚浮的下巴,慢慢将身子飘到门扉前,正当他欲要伸手去推,那几扇门扉却忽然大开,围绕他层层转圈。
门扉中有几个人,谢朝生一眼便瞧见自己,其间有扇在他面前停留得尤其久。这视角似乎在天上云间,透过层层云雾方可见下端站着堆小人,乌泱泱围成一团,而后便是一道光柱从下自上,几乎是冲他脸上来的。
烧焦的衣角落在他脚边,他自然知晓这是哪一日,正要往里飘去,门扉却噌地换了一扇,身子不受控地跌落下去。
失重感席卷全身,谢朝生全身乏力,啪地一下,四肢一垂,两眼一闭,彻底昏过去。
旋进门的谢朝生仍旧昏沉着。
那阵魔气力度可不算小,约莫是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捂在被褥下放了个憋起足有一月的屁,恨不能将谢朝生的魂魄震得稀碎。好在谢朝生提前给自己放了张醒神符咒,得以半醒。
谢朝生整个前身软趴在一块飘着沉香的木板块儿上,通身乏力,唯有双眼时不时因干涩眨巴两下,无奈眼前团了一层白雾,什么也瞧不清。
他耳边嗡嗡作响,半晌,脑子终于转了过来,他听清话语间的内容,大概就是‘天定人命、人应顺天’。
这便是修真界世世相传软人骨子的无用话,出自最古老的修真理论书册《天教》,潇晋宗教书的古板老头司震总挂嘴边念叨,他年少时听到这几句话就心烦得不成样,恨不得拿根绳子捧着《天教》吊死在晋潇宗宗门外,偏偏他与宗门那些泼皮不同——
他谢朝生,自打出世就没了爹娘,自小便被玄梦宗收养,寄人篱下,只得做个乖孩子,至少在入魔前,校生榜每每重篆,上头都会有金墨重重描绘的他的大名,久而久之打下修真界奇才的名头。
若是他自己,早将这本狗屁不通的书砸地上撵烂了,又偏偏他是修真界的奇才、云岐宗的亲传二弟子,总而言之,就是决绝不能丢了云岐宗的脸面,于是在潇晋宗游学三载一直过着屋内屋外判若两人的日子。
别的教书先生倒还能通过只言片语猜出一二,可就是这司震老头着实麻烦,几乎日日都在提这两句话。
魇魔怎就将他扔到了这老古板的课上,虽说是毕生噩梦……虽说所谓一生也不太正经平稳的长,也算不上魇魔理解的‘梦魇’吧?
莫非那些已死之人皆如他一般遭到反复折磨而后被活吃了魂魄?那些人究竟是被活活吓死还是力竭而亡?
谢朝生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林也知迟迟不带阿七前来,大抵是魇魔那出了变故,如同他不再是十几载前的他一般,魇魔也不似从前。当下他觉着自己像只被扔进竹筒里的蛐蛐,除了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其余一概不知,静待被掐起腿摇死再扔进火堆里烧成灰。
啪——!
司震一挥胳膊将把于掌心的书册砸到谢朝生桌上。
谢朝生逐渐走偏的思绪被巨响引回,身子板直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能动了。
他揉揉耳朵,盯着眼前微微卷起的书册怔愣一瞬,又抬起那层薄薄的眼皮。
不知有多久没见过这老头了——或者说,有多久不坐在这层软莆垫上,被曾经那些泼皮好友包在中心。
谢朝生年少时怎么也想不通,想平日那些先生也不曾对自己发脾气,就这司震偏爱处处挑刺,再到后来这老头在自己被围剿前就归了西,更是叫人得不到个答案。
谢朝生天生长了副凡事只要不死都无所谓的相貌,再平常的神情都显得过于懒散。
比如抬眼。
他本就在课堂小憩,现又出神,惹得司震呼吸急促,挂在嘴角两边的胡须抖动,似是下一秒就要倒头晕厥。
周围诡异的安静下来,就连那些能与猴颦美的纨绔也将视线从《天教》中夹着的《金瓶梅》上移走,专盯着第二排的谢朝生瞧。
“哎,这司老头子总是挑谢兄的刺,真是奇怪了。”有人耐不住疑惑在后排窃窃私语。
另一人将双眼黏在书页上,书反了许久也未曾注意,唇线刻意绷着,用喉间挤出的声音回道:“谁知道呢?也挺好的,谢兄一人挡我们二十来人,一人受苦万人享福……”
咚——咚——咚——嗡。
那人最后半句话和司震憋出的儒雅教训话被试炼台沉重的钟声吞没干净。
旁人有无听到司震的话尚且不论,反正谢朝生未听进半点,胸口莫名烧疼。
这种痛感过去许久,仍让他记忆犹新,如同滚烫的烙铁印在心口,每每想起都要再痛一次。
“师父。”
谢朝生被挤到一边,挤他那人屈腰拱手,毕恭毕敬道:“云岐宗弟子方到潇晋宗不久,弟子认为正抄课规百遍以示其知错诚心,亦是对其余宗门校生的警示。”
面前的身影是他及笄后做梦都想却再也未见到的。
那人头发用细绳半扎,一身朱红外衣,腰上勒着黑金皮质腰带,腰侧便是剑鞘,中段由真金溶成三字——
司卿宴。
大抵是司卿宴说的话不无道理,司震憋着气怔住了,谢朝生还未有机会好好欣赏司震老头那张沟沟壑壑的脸此刻是如何皱巴在一块儿,就被司卿宴扯着袖袍出了学堂,一直站在谢朝生身后的两人悄无声息跟上。
日光刺目。
潇晋宗试炼场算不得大,试炼台圆台上刻着极大的睚眦像,日光落在兽像那双锋利的爪子上,嵌在爪子中的两颗象牙透着玉泽。
谢朝生站在三人之间,毫无心情观赏故地。
试想,杀过自己的人搂着自己开些年少玩笑,想杀自己的人静静看着自己,还有一位连同尸身都是自己擦拭的正被杀过自己的人的话逗得捧腹大笑。
何等诡异的场面,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一切都按照记忆中进行,不说曾经几位友人与记忆里无异,路过他身边的校生也是能说会笑,抱怨试炼过程、先生教课古板。
是这样便好,只是这样便好。
谢朝生环视圈住自己的三位好友,视线绕回勾住自己脖颈的辞尘舟身上。
他冷不丁问道:“倘若你身边有人是邪修,你当如何?”
修士谈论邪修倒还算不上什么,若是说‘身边有人邪修’这种歪门邪道引人误会的话,那便是大忌。
辞尘舟神情不变,唇角勾起弧度,哪怕辞尘舟在短短十数载记忆里从未这样笑过。谢朝生唯独想听到一句与围剿当日不同的答案,只可惜梦里的辞尘舟也不会说好话骗他。
“当然是,”辞尘舟眸色变幻,声音嘶哑着顿出三个字,“杀了他。”
一直以来不动声色的林也知忽的将他从辞尘舟胳膊下扯出,将不知何时掏出的掌心大的透红石块怼在辞尘舟面前。
“魔物,莫要作祟。”
谢朝生感到身子骤然一沉,他忙抬起手腕,汩汩灵气如同寻到洞口,正经着脉络缓缓供向食指尖上那条银丝。
转眼,砖掀瓦飞,幻象再次破灭,场中唯余五人,辞远桁不知何时晕死在角落,谢朝生符法失效换回慕思越的身子,阿七拖着腿现身。
辞尘舟那副皮囊遭怪力撕扯,缓缓自骨肉间褪下,同长虫蜕皮般。
褪了皮的肉|体包不住鲜血,近乎如烟火般炸裂开来,森森白骨上挂着几粒尚未褪净的肉块,如水明镜的空间内染上层层殷红,淌为血河。魇魔笑着,喉间肉|球夸张地上下滑动,让人看了总怕下一瞬会飞出肉|球本该待的地方,它道:“谢朝生,我偏不叫你听到自己所想的话。”
血液倏地从地拔起,形成数道百米长的血柱,径直朝着谢朝生的方向倒去。
其中一道血柱几乎对着谢朝生的颅顶而去,林也知极快推开怀中之人,佩剑出鞘,随着林也知手腕翻转分裂为数千把,在空中左右而行穿透血柱,空间内顿时落下倾盆血雨,充斥腥臭之味,令人难耐。
魇魔的视线很快被刺穿血柱向它而去的佩剑吸引,无心对付眼前四人。
谢朝生的目光错开令人眼前缭乱的佩剑,落在魇魔身后的身影。
只见有一个矮小身影缓缓爬向那架白骨。
谢朝生眉头紧锁,他与林也知被血柱隔开大段距离,慕思越这身子多经磋磨已然经不住折腾,怕是再不破除结界自己也要魂飞魄散,起符相救于眼下而言更是无稽之谈。
遥遥之间,阿七抬眼与谢朝生对视上,仅仅一眼,阿七又垂下脑袋在嘴里不纯熟地翻炒着符咒,似乎有些过于烫嘴,期间甚至卡顿了一下。
好在谢朝生的符纸不挑人,虽过程不算体面流畅,好歹叫阿七唤出自己所需之物了。
魇魔正击出乌黑掌印,掌印冒着青烟朝林也知唤出的佩剑分身而去,全然未曾注意眼前少了个瘸着腿的麻子。
于它而言这样的人实在构不成威胁,顶多跑来拳打脚踢一通再被它一掌送上青天。
若是如此,那眼前这些贵家子弟也别想活着出去,几个修真界的会陪着一个凡人、还是一个穷得叮当响、毫无地位的凡人送命么?
魇魔自觉以多年经验来看,这可能性比正道接受谢朝生这个走火入魔的邪修还要渺小。
谢朝生早已猜到魇魔所想,提前将唤出自己佩剑‘逍遥’的符纸交给阿七,赌得无非就是魇魔的心性。
就此时的局面而言,他赌对了!
阿七手握同自己身长相差无二的逍遥剑,扶膝站起。
林也知这才注意到阿七所在方位,来不及提醒阿七闪避,那在阿七手中的佩剑就快准地插|进那森森骨架的头骨之中。
一声凄厉的尖锐长嚎响彻幻境,苦苦支撑着魇魔本体的骨架随之崩裂,黑紫色的雾气似乎有了头颅形状,而此刻那叫人看不真切的眉间穿出一把剑,剑身上缠了一圈液体,黏黏稠稠地向地上砸去。
林也知从怀中掏出骨石——
朱红玉石框限在金属架子当中,玉石里有微光跳跃,像极一颗心脏。
魇魔欲要上前争夺,又被逍遥剑打出的阵法限住行动,同那颗玉石般。下一瞬,林也知催动内力将其震碎,玉石碎成石粒大小撒了一地,结界屏障破出口子,以极快的速度拉扯变大。
魇魔本无神情的本体正夸张拉长雾气,却被剑身散发的炫光灼散,它承受不住痛楚,叫骂道:“谢朝生,你落成丧家之犬时可是魔道收留了你!活该你被亲朋赶尽杀绝!你害了老夫也莫想安然出去!”
说着,它果真将魔息在周身尽数打散。
阿七离它最近,避之不及,被震飞数十米,还未反应过来血液顿时便从七窍流出。
魇魔反复叫着‘谢朝生’,一句比一句重,正当它挣脱阵法束缚拼尽全力要与谢朝生现在不堪一击的身躯同归于尽之时,那个瘸麻子用贴满符纸的手臂紧紧箍住它的身子。
“不知死活!”魇魔一下下撞击阿七的身子。
阿七两眼偏翻,似乎要晕过去,在谢朝生要向前救他之时,带着喷涌而出的血液开口道:“公子!快走!”
仙乐悠悠,自屏障口子外传来。林也知收诀,佩剑剑魂合一,左手拉谢朝生右手提辞远桁,御剑出境。
………………
石瓦房内。
两宗弟子见自家领头人从梦境中出来,跟小鸡找着母鸡一样围着三人叽叽喳喳。
林也知将昏迷的辞远桁推给云岐宗弟子,谢朝生则是将趴在榻边的阿七抱上榻平躺。林也知言简意赅道:“救人。”玄梦宗弟子得令片刻不敢耽搁,乐间,一朵晶石而制的七彩莲凭空而出。
初见此景的云岐宗弟子们多是诧异,可人命关天,无人上前询问。
七彩莲随乐符推动缓缓靠近阿七眉间,陪奏起阵的玄梦宗弟子们额间均冒起密密麻麻的细汗。
谢朝生半跪塌边,眼见那颗玄梦宗老头**给自家得意门生的救命丹药一次次要进入阿七体内又被排斥开来。林也知无奈之下做此决策,可这七彩莲乃千年难出的高阶丹药,并非玄梦宗寻常弟子所用的‘冰莲丹’,体内毫无灵力的凡人怎会吸收?
倘若不想法子,半柱香内阿七便再无生还可能。
谢朝生趁众人视线皆在阿七身上,咬破指尖,在阿七摊开的灰扑扑的掌心上画下蛟龙图腾,嘴里喃喃道:
“鬼将聚怨,死魂生捉,回。”
语尽,谢朝生的双眸中又如同蒙了层灰,模糊间,躺在榻上的人儿动了动手指,下一瞬便是一片黑暗。
梦境小剧场~
……
司震望着几人的背影,硬生生将气咽下去,转身便走,五人刚走不久,堂内刹那间如同沸水的锅轰作一团。
潇晋宗校生甲:“大师兄为谢兄说话,司老头都愣住了……”
玄梦宗校生乙:“瞧见了,我更想知道淮瑜君怎会公然支持谢朝生……”
校生甲:“这算什么,你家淮瑜君不是一直与云岐宗弟子交好么?”
云岐宗校生丙:“你说错了,还真的只是与我家二师兄玩儿。”
这句话很快被校生甲反驳:“我先前分明看见你与淮瑜君说上话了。”
校生丙:“他问我我家二师兄在哪,淮瑜君平日里都不太理自己的师兄弟,不信你问。”
校生甲将学堂上从未表露的求知若渴的眼神投向校生乙。
校生乙点头,表情痛苦:“宗门同修十五载,唯一一次对话是淮瑜君在宗门内迷路来问路。”
“宗门内迷路?”
“淮瑜君平日里三点一线,学堂、试炼场、食堂,对其他地方不熟悉也正常。”
校生甲摸着下巴思索半晌,开口:“其实我也和淮瑜君对话过,只是不太愉快。”
“说什么了?”
“打闹时踩到他的鞋了,然后……”
“然后?”
“然后他的表情就像对我说了句滚。”
“那你呢?”
“道歉之后就跑啊!”校生甲耸肩。
校生乙眨眨眼:“跑了就好,淮瑜君有洁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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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命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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