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玉没被邵婆子的话影响分毫，前院宴席一散，碗碟一摞一摞的抬进后院，洗扫的丫鬟仆妇便要熬更受夜清洗出来。
梁妈妈忙的马不停蹄，趁着喘息回后膳厨稍坐，一眼就看见人堆里面少了谁，搁了茶盏问：“邵婆子哪里去了？”
一众婆子丫鬟抬起头互看了两眼，没人敢说话。只有桑娘抬了头小声回：“邵妈妈站了一天腰不好，刚回去歇息了.......”
梁妈妈拧了拧眉，心里门清儿，年纪再怎么大些，耐不得一天劳累，可老夫人寿宴，前后院仆妇来来往往，人多眼杂，叫个多嘴的看见，去谁面前说一嘴，上头还以为自己连个人都管不好。
“你去叫她起来，我有事找她。”
桑娘低头应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喊来。
邵婆子进来，是刚睡醒的样子，半边脸压出红痕，舔着脸唤梁妈妈：“您回来的早。”
梁妈妈眉头皱成了一团麻绳，不冷不热的把她喊了出去。
等邵婆子再进来，脸拉的老长，低头凑去一堆婆子里头，拾掇洗干净的碗碟。
原本挤作一堆忙碌的婆子，惊鱼似的四散开，腾出好大一个位置。
梁妈妈后脚跟着进来，就瞧见这幅景致，瞧瞧，没得自己离了后膳厨两日，江山都要易主了，叫些没斤两的东西耍了威风。
她冷冷的眼风扫过去，“都让什么让，这后厨里还有谁高贵了不成？”
那些往开来让的婆子缩着脑袋，便不敢再动了。
翡玉帮着一群小丫头浆洗布头，偌大的后院，竹竿搭满了喜庆的寿字布头，忙过了稍微回神，才看见皓月当空，已然盘旋到屋脊正中。
前院有留宿的贵客，梁妈妈让翡玉回去歇息，等明天五更要来备贵人们的吃食。这是一贯的例子，她也没推迟，多说了几句客气话，先回了下房。
这一觉再睁眼，已经有些晚了，巧朵来唤她，急急忙忙的：“姑娘快些，梁妈妈都来了，刚去的丫鬟都被好一顿数落。”
翡玉拿昨夜里剩下的冷水洗脸，拢了拢衣裳，忙往后厨去。
梁妈妈立在膳厨门口，抄着细柳条往小丫鬟身上抽，“叫你们这些贱蹄子没得管教，就浑身懒骨头，以为自己进了国公府做几样活计就金贵了？下贱坯子就是下贱坯子，别以为上头多看你几眼就能脱胎换骨，非要让你们知道痛，才记得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在床上睡成死猪。”
翡玉福身：“梁妈妈。”
梁妈妈手里停了下，面上出了笑，却不见真，“玉娘昨日累着，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翡玉又福矮了几分，低声道：“实是婢子睡的沉，忘了时辰，请妈妈责罚。”
梁妈妈又笑了下，上下看她两眼，伸手把人扶起来，“哪里舍得罚你呢？快进去吧，啊快进去忙吧。我且好生收拾这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贱骨头。”
翡玉默了默，垂头进了厨房。
外面一番动静一炷香才消停。几个小丫头瑟缩着从外头进来，袖下的手被藤条抽的红肿，也不敢哭出声。
梁妈妈的行径本是杀鸡儆猴，昨日敲打的是邵婆子，今日是她。
巧朵小声道：“本来就是她今天来的格外早，才撞上大伙儿紧赶慢赶的进来，何至于到处挑刺骂的这样难听，难道我们做奴才的就不是人吗？”
翡玉朝她摇摇头，心里却明白，做奴才的算什么人呢？都是穷苦人家几两银子卖进府里，过了官府文牒，主子家有法有理的拿着她们的身契，明面上不得随意杀了卖了，可到底是活是死，是留是卖，便是要安你个罪名，也不过主家三言两语的定论。
这厢，膳厨忙归忙，又比昨日闲一些。门外搭了小案椅子，梁妈妈得闲饮茶，屋里的人做事都麻利轻巧起来。
待日照高头，都在后头桌上吃午饭，翡玉端起碗，才听到外头人的声音，没多会儿就有人喊她出去。
踏出门槛，王婆子和梁妈妈正说话，听到她的脚步，王婆子抬头看了她两眼，笑着对梁妈妈说：“本来许久没跟老姐儿吃茶，该好生坐下来说说话，可惜我今天来的急，身上带着月琴姑娘的事儿......”
梁妈妈笑，哪能不明白，只说：“这两日事儿多，正好我还要到前头去看看新进来的一批采买，老姐姐有什么事一径吩咐她们去做，只要不怪我招待不周就好。”
说完，喊了两个小丫头，往前头去了。
王婆子朝翡玉笑了下，“站着说话也讲不明白......”
翡玉便道：“请妈妈去偏房一坐。”
仍是那间小屋，她提了水煮茶，王婆子落在上座，拢了拢衣袖道不必。
“我只说几句话就走，耽搁不得。”
翡玉袖了手立着，垂头听她事话，“妈妈请说。”
王婆子很是满意她的乖巧，点点头道：“照例做几样点心，晚些有人来取，务必做的要比平常好，糕点贵人用，马虎不得，这是第一桩。第二桩事儿，你也知道咱们月琴姑娘，以后就不比往日。”
她顿了下，翡玉静道：“是月琴姑娘有福气。”
王婆子打量其脸色，安安静静倒真是个老实本分的，才继续：“月琴姑娘厚道，记着你的好，又觉得上回冤了你，心里内疚，叫我这回再多给些钱与你。”
说着她从袖里掏出荷包，塞过去，“接着罢，算你的苦劳。”
沉甸甸的荷包在手里是实打实的重。
翡玉拢在手心，睫毛颤了颤，心里明白荷包分量实在太多，里头的钱凑上，她这笔赎身的银子都已经够了。
可心里想的也不能露在脸上，只头低垂，同王婆子千恩万谢的道月琴姑娘的恩典。
王婆子心里有自己的计较，手捏着荷包没有全松开：“我听说你师傅离府前，传了本制膳的亲笔给你？”
听到这儿，翡玉似乎是明白了为何这回的银子比从前都多。嘴上说着为那回遭的冤枉，实际上呢，是冲着制糕点的手艺来。
后膳厨的人只当她制糕点的手艺，全然是从师傅手里习得，其实那上头许多古方晦涩难懂，能得验证的只有一小半，这书拿走也是徒然，并没有多大用处。
她默然思量，王婆子只当她不乐意，拧起眉头：“问你话，怎么不出声？”
翡玉轻声道：“师傅离府前，确实给了我一本古方。”
“那书你带着了？”
书得来珍贵，翡玉从来随身带着，王婆子问，便也不隐瞒，如实从贴身处拿出来，双手奉去。
王婆子心道，还真是个老实懂事的，伸手拿来书，一指沾了唾沫去翻。翻两页后细细辨识，她识得几个字，可读下来，却不明白每句话的意思了，多看了两页越发觉得，这妮子莫不是觉得我不识字，拿了本假的来坑骗我。
想罢，眯起眼睛，“你每日翻看，为何没有留下手迹？”
翡玉：“手迹是有的，书奴婢翻了许多年也只验得了小半，不过怕脏了书，就另誊在纸上，夹在书页后头。”
王婆子往后一翻，果然看到夹着两张薄薄的纸，是府中供给下人与家人通书信所用，再打开看，满纸写得密密麻麻，看着工整，字迹却拙劣，勉强能认出里头有翡玉做过的糕点方子。
“这方子和书我先...”
翡玉捏着荷包，不待王婆子说完便道：“您拿去罢，看完给我便成。”
王婆子把东西塞进袖兜，看了眼她手里的荷包，“就是这些银两，去外头买，也能买十本八本食膳回来。”
翡玉面上为难，“只是师傅的手书，想留个念想......”
“罢罢罢......”王婆子摆摆手，回去让人多誊几本就是，省得听一耳朵废话，“我先带回去给月琴姑娘瞧瞧去，旁的再说吧。”
她站起身往门外走，翡玉亦步亦趋跟着，到开了门，王婆子不耐的扭过头，“与你说了，先给咱们姑娘瞧瞧，旁的再说，你跟着么紧难不成我回头把书卖了，贪你这两个碎钱不成？”
“不是，王妈妈。”翡玉握着荷包，似是难以启齿，“您知道，奴婢是想着出府的......”
“噢。”王婆子想起来，“怎么地？银子已经凑够了？”
“将将够，就想着您有没有门道能通达通达，奴婢早些能放归去，必然、必然也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王婆子嗯了声，“放心吧，你回去把糕点做好，今夜里我就挑了时候问问月琴姑娘去。”
翡玉垂首福身：“妈妈费心了。”
声音细细袅袅到耳中来，王婆子回了下头，瞧见门缝透进的光线正巧照在那截腻白的脖颈和鸦羽似的发上。平日叫她懦弱又没主意的性子蒙了眼，又多沾了厨房里的烟油，倒忘了这厨娘好像生的很是不错。
王婆子眯了眯眼，“不安分的东西，后厨里少些涂脂抹粉，把那脖子抹的跟墙腻子一样白做什么？”
翡玉摸着脖子抬起头，跟前人已经开了门，往游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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