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偏僻,院前大门轮值的小厮伏在桌案上瞌睡。翡玉走近了,叩了叩桌子,才将人惊醒。
“可有对牌?”小厮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从案筒里掏出墨笔与记册。
翡玉从袖里拿出行条,细腻的宝笺油纸下头是松岚院大丫鬟的小印。
小厮瞅着小印,眉目清醒了几分,呵腰笑:“姐姐原是月琴姑娘下头的?小的唤作冬钱,您在那册子上留个笔墨进去便是。”
那记册原是府中各处人来人往,为避免杂乱才将来往之人登记造册。
翡玉自写了自己的名儿在末首,小厮热切的想要领人进去,叫她婉拒。
只是拿两本书走,更何况这一处,前世她来过。
待她踏出藏书楼时,天色已黑,小厮不在院门廊庑间,一晃油灯点在桌上,缠光的小虫飞成一小圈。
冬钱从茅房解了急回来,轮值的人还没来,便百无聊赖从案筒里掏出一本旧书翻看。
他看书入迷,也未觉人走近,直到眼前一片光晕叫黑影儿挡住,他以为是轮值的小武故意捣鬼,不耐烦的伸手挥开。
“没见着我在看书呐?滚!”
他挥出去的手没拍开黑影,反而被一把铁钳似的手猛地拽住然后弯折。
来人声音如雷,“混账,看书看痴了!?”
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满头冷汗如雨下,唇色霎然雪白。晃眼间,冬钱看见高墙铁壁的壮汉身后漏出半角竹纹暗绣的深绸襕衫,纸伞将男人的面容半掩。
沈家上下四兄弟,唯有沈三爷皮相骨相生的清贵出尘,笑时几分温润典雅,若静时,尤其深沉内敛。虽是文人却不单薄,身形修长流畅,有练武之人的体魄。
饶是冬钱未在前院走动,只见来人浑身端雅的气度,也叫他轻易猜着身份。
“三爷、三爷,小的当真不是故意的,看书看迷了眼才一时昏头......”
壮汉闻言顿了下,手上越发使了劲儿,“我瞧你眼神精着,三爷头回来藏书楼,就叫你一眼认出来了?”
清脆的骨头咯咯作响,冬钱疼痛欲裂,双目尽龇,只觉自己一口气快背过去,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
“鹏风。”
沈闻尘声音冷冷清清穿过雨丝,带着独有的威压,
冬钱几乎是立刻感觉到手上的力道松动,壮汉卸了力道。他双膝一软直接瘫化在地,嘴里哆哆嗦嗦:“您几位、三爷、大哥您随小的进去。”
但立马又被拎着衣襟提到半空,鹏风瞪着眼对上这跟弱鸡似的小厮,不耐烦道:“登名的册子拿出来,府中规矩都忘了?咱们三爷最重规矩,册子拿出来,我把名字记上。”
其实不怪冬钱害怕,鹏风高九尺余,一双巨掌大的能捏下常人的脑袋,墨笔的细杆儿拽在他手心像根头发丝儿,写出来的字迹更是大如斗,上下都占去泰半位置。
鹏风攒着一对儿粗眉,眼睛快挤在一堆,也没看清楚上头那两个叫他笔下墨渍染作一团的名字叫什么。
“你,过来。”
冬钱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凑过去。
一根粗粗的食指戳在册子上,指着两团黑乎乎的字:“这里写得啥玩意儿?”
两团黑墨刚好在“鹏风”二字的上首,于三爷之前来的,也只有老夫人院里的那位姐姐了。
“是、是、是翡玉。”
鹏风揉了一把耳刮子,眉心两坨肉凝成深渠:“啥玩意儿,飞驴?。”
他一皱眉,冬钱心里就是一阵惧怕,磕绊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就是是、是、是翡玉。”
听清楚那词儿,鹏风脑中晃过好几个字眼,一片混沌心里更是毛躁,天杀的名字写起来要人命。他啪一声搁下墨笔,一巴掌从小厮脑门上拍过去,“你来写,还飞驴,老子给你飞驴,还飞马啊不飞驴。”
冬钱脑袋生生受了一掌,直觉天地两旋,眼冒金星,手上害怕的摸来墨笔拽着,眼前晕眩了许久才缓过气儿。
他小心翼翼涂了两团墨,小字在旁侧重新添了名字,尾缀补了松岚院。他收笔,却听头顶微凉的嗓音。
“翡字写错了。”
贵人在前,冬钱更是惶恐无比,头也不敢抬起,指尖打着颤去看笔下的字:“是、是、是错了,小的粗笨......”
沈闻尘垂着眸,略冷的目光落在册子上那团晕染的墨渍,好似透过纸背能看穿留笔之人的字迹。
冬钱大气不敢出,抖着手将翡字纠正,他写的极慢,心里惧怕又写出岔子被那粗鲁武士拎着一顿揍,便想拖延些时间等贵人离去。
可是偏未遂愿,贵人站在跟前,让冬钱每一下都像写在刀尖上,直到最后一笔,那沈三爷才缓缓抬步,余光中深绸暗绣的袖袍擦着桌案过去,几人入了藏书楼。
冬钱心口吁出口气,颇有劫后余生的味道,又总觉着方才三爷好似是特意等他写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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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玉做好前头特要的糕点,已是次日。
她没有能往前院通传消息的人,思来想去劳烦巧朵去了一趟。
小姑娘跑回来额头都挂了汗,喘着气:“姑娘,我没见到王妈妈,不过有个姐姐传了话,王妈妈说晚些来,耳房见。”
翡玉给她塞了几块糕点,转头预忙今日的事情。没几下,听到外头梆子响,婆子调高的声儿在喊:“人都出来,站到院中。人都出来,动作快点!”
膳厨诸事杂多,梁妈妈从外头调派了不少人进来,平日宽敞的后院人来人往。因此,当头要紧的还是说规矩。
一众人在院中立着,免不得窸窸窣窣讲小话。梁妈妈立在廊庑上,眼神尖勾似的扫向众人,她本是管着这后院上上下下,在主子面前又说得上几分话的人,很有些威严。
片瞬,所有人歇了声儿,规规矩矩站着。
“老夫人明日寿宴,才将你们其中一些人从那些老院子调过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要拎清楚,甭换了地儿就忘了规矩,将外头疲懒耍滑的做派带进我手底下。老夫人如今不理院中大小事务,可别忘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平日最是孝敬。若是哪些刁奴吃里扒外、偷奸耍滑,我梁婆子定亲禀了两位夫人,将这些刁奴一卷破席子丢去荒山!”
仆从们纷纷埋头道‘不敢’,梁妈妈饮了口茶,正欲再敲打几句,彩云快步从院外进来,神色慎重,附在她耳边小声说话。
彩云没说几句,梁妈妈脸色跟着慎重起来,立马搁下手中的茶盏,遣散众人。
“你,过来,再将院子扫一回。”梁妈妈疾走出去,随手抓住一个人。
翡玉停在木阶上,笑了下:“是,梁妈妈。”
梁妈妈皱了皱眉,心纳自己眼神怎么越发不好,换了几分笑脸道:“怎么能叫你做洒扫?寿宴上的糕点如何了?前头有什么吩咐,姑娘都要用心啊。”
翡玉道:“都用心预备着的,请您放心。”
梁妈妈满意的点点头,死吊水长得虽不安分,不过做起事来怕是院里上下难找几个比她还妥帖的。
“那去忙吧。”
翡玉微微福身,上了廊庑。
院里,梁妈妈点了几个仆妇:“海棠树下头的花瓣全部扫干净,一片都见不得,再使两个人将青竹上的积垢擦一擦,平日都在做什么,到处灰扑扑的?什么事情都需我安排,一群不省心的!就只看得见眼皮子底下的活。等会大夫人来看到,不将你们全部抽筋扒皮!”
饶不是梁妈妈说的厉害,如今的国公夫人出身永昌伯爵府,自小是长公主伴读,受宫中嬷嬷教导,一身治家齐身的规矩学的精细非常。在她院中的仆妇,若是一根头发丝飞起来,都要遭一顿板子。
梁妈妈平日在后院有多威风,在齐氏跟前便有多卑微讨好,腰杆差些折在地上,脸上堆满笑。
齐氏出嫁前是高门贵女,嫁为人妇是掌着国公府中馈的主母,虽瞧着三十来岁尤是容貌年轻,可浑身威仪压人,有几分当年老夫人的味道。
梁妈妈一行人领着齐氏在后院兜转,报禀厨房诸事和明日呈菜的单子。一应都是齐氏和二夫人林氏挑的菜系,没得再有什么好说的。前后大致瞧过,仆妇往来很是规矩,齐氏只点了几处错漏,大体上觉得过得去。
待伺候完齐氏,梁妈妈背后已经是满背冷汗,仰坐在偏厅椅子上,喝了口手边的热茶。
彩云给她敲着腿,想起另一事:“干妈可知道翡玉昨日去了藏书楼一趟?”
梁妈妈坐起身,凝眉:“她去藏书楼做什么?”
彩云说:“我从巧朵那头探听了几句,像是为前头做什么点心,有一味配料不明白,特意要的行条,去藏书楼翻看呐。”
梁妈妈‘喔’了声,缓缓靠回椅背上,叮嘱道:“我不在院中,你就替我盯着,那王婆子来找她,记得去听听,她们有没有说其他的事情。”
彩云应是,手上加了些力道:“邵妈妈下头的桑娘盯得紧,处处探听。得知前头看重翡玉,邵妈妈好似还高兴起来了,她不怕翡玉一朝出头.....”
“你哪里明白。”梁妈妈晃晃脚,端着茶盏道:“只要有前头在,翡玉就出不了头,命啊命啊......”
彩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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