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金陵城深夜渐趋沉寂的街道。车厢内,林修远摊开掌心,那方素白丝帕上的墨兰如同活物,在昏暗的光线下妖异地舒展着花瓣。“幽谷兰生,惊尘欲采。”八个字,工整却透着一股偏执的疯狂,落款的“晏”字更是张牙舞爪,仿佛要破帕而出。
他指尖微凉,将那方丝帕缓缓攥紧。晏惊尘。这个名字连同其主人那毒蛇般阴冷的气息,已然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胁。这不是追求,这是标记,是狩猎前的预告。林修远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厌烦,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警惕。他将丝帕收入袖中,如同拂去一件令人不快的尘埃,只是那尘埃带着刺骨的寒意。
回到林府,高门深院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却隔不断暗流涌动。府中氛围一如既往的宁静雅致,廊下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映照着精心打理的花木。然而,林修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肃穆。老管家迎上来,神色间带着欲言又止的忧虑。
“公子,老爷在书房等您。”老管家低声禀报。
林修远微怔,父亲平日此时早已歇下。他颔首,径直走向书房。
林父,当代林氏家主林文渊,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身形清瘦,穿着家常的深色直裰,背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面容儒雅,眉头却微锁着。
“父亲。”林修远行礼。
林文渊打量了几子一眼,目光在他过分昳丽的容颜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爱,有骄傲,亦有深深的忧虑。“回来了。侯府夜宴,可还顺利?”
“一切如常。”林修远语气平淡。
“如常?”林文渊轻轻重复了一句,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敲了敲案上几份拜帖,“顾家、萧王府、甚至北狄使团……今日递来的帖子,倒比往常多了不少。”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修远,你可知如今是什么时节?”
林修远垂眸:“儿子明白。”
“北方战事吃紧,朝廷党争日趋激烈,陛下久不视朝……这金陵城的繁华,不过是建在沙砾之上的楼阁。”林文渊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我林家世代清流,不涉党争,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你的容貌才华,在这太平年月是锦上之花,在这乱世将至之时,却可能成为招祸之根。”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那张足以倾乱人心的脸,叹了口气:“今日宴上,可有特别之事?我听闻顾家那小子,对你颇为注目?”
林修远想起顾昭那炽热霸道的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顾公子行事孟浪,儿子已回绝。”
“顾昭……”林文渊沉吟道,“顾家富可敌国,与各方势力牵扯极深,其父顾雍更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顾昭此人,桀骜不驯,并非良配,远离为好。”他又拿起另一份做工极其考究的拜帖,“萧王府世子萧夜,此人深沉难测,权势滔天,亦非善类。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帖子,似乎难以尽数。
“儿子心中有数,绝不会与彼等深交。”林修远语气坚定。他并未提及晏惊尘那枚带着威胁意味的镖与帕,那等江湖阴诡之事,不应让父亲更为忧心。
林文渊看着儿子清冷自持的模样,心中稍安,却又涌起更深的不忍。他这个儿子,自幼便承担了太多关注与压力。“罢了,你自幼懂事,自有分寸。只是近日无事便少出门,若不得已外出,务必多带人手护卫。苏神医……倒是位君子,可多往来。”他最后提了一句苏沐辰,显然对那位名声极佳的神医观感不错。
“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林修远应道。
退出书房,回到自己清幽的院落,林修远屏退了侍从。夜风穿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寂静。他立于窗前,袖中那方丝帕的存在感变得格外鲜明。晏惊尘……他究竟想做什么?那种如同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令人极为不适。
……
接下来的几日,金陵表面依旧繁华如织,但林修远的生活却并未恢复以往的平静。
顾昭的“攻势”直接而猛烈。每日清晨,林府门前总会准时出现一份礼物。第一日是一株极其罕见、价值连城的东海珊瑚树,红得灼眼;第二日是一匣子前朝书画大家的真迹孤本,墨香犹存;第三日竟是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西域宝马,鞍鞯奢华。礼物皆贵重无比,却都透着顾昭式的霸道与不容拒绝。拜帖上永远只有寥寥数字:“顾昭赠修远”,连称谓都省了,亲昵得理所当然。
林修远每次只是淡淡瞥一眼,便吩咐老管家:“原物退回。”态度没有丝毫动摇。顾昭似乎也不气馁,礼物照送不误,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
而另一份“礼物”,则来得更为诡异阴森。
那是一个深夜,林修远于灯下阅书,忽闻窗棂极轻地一响。他警惕地抬头,只见窗台上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小小的黑檀木盒。盒盖上,刻着一朵与丝帕上一模一样的妖异墨兰。
他沉吟片刻,用银针试探无误后,方才打开。盒内并非什么恐怖之物,反而铺着柔软的黑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枚玉佩。玉佩质地极佳,是罕见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雕刻的图案却令人心惊——并非祥瑞花鸟,而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蟒蛇,正紧紧缠绕着一株看似脆弱却挺拔的兰草!蟒蛇的眼睛用极细的红宝石镶嵌,在灯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雕工精湛至极,却也邪气至极。
盒内依旧无一字片语。
这份“礼物”比那些贵重的珍宝更让林修远感到寒意。它精准地映射出赠予者的内心:那强烈的、缠绕的、欲将其吞噬占有的**。他合上盒子,将其锁入抽屉最深处,如同封锁一个不祥的预兆。
苏沐辰的关怀则如涓涓细流,温和而体贴。他并未频繁拜访,只隔两日便会遣药童送来一些安神补气的药茶或香囊,附上的笺子也只是写着“春日燥,宜静心”、“夜读伤神,此茶可明目”等寻常关怀之语,从不逾矩,令人如沐春风。林修远虽未回应什么,却也将这些心意默默收下。在那众多令人窒息的目光中,苏沐辰的尊重是唯一让他感到些许放松的存在。
这日,赵明轩和孙婉清硬拉着林修远出门,美其名曰“散心”,实则想去新开的一家酒楼尝鲜。沈思睿兄妹也一同前往。
酒楼临河而建,生意兴隆。一行人刚在雅间坐定,便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凭栏望去,只见街道上一队车马仪仗煊赫而过,周围百姓纷纷避让。
“是萧王府的仪仗。”沈思睿低声道。
中间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车帘微掀,露出一张冷峻矜贵的侧脸,正是萧夜。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酒楼窗口,在林修远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早已纳入收藏清单的珍玩,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势在必得,随即车帘落下,仪仗远去。
那一眼,让林修远感到一种不同于顾昭霸道、也不同于晏惊尘阴冷的压力——那是一种源于绝对权力的、冰冷的掌控欲。
孙婉清撇撇嘴:“这些皇室勋贵,排场总是这么大。”
赵明轩却若有所思:“听说这位萧世子近日圣眷正浓,在朝中很是得意。”
这时,雅间的门被推开,伙计送上酒菜。然而,最后进来的一个伙计,在摆放菜品时,手指极其灵巧地将一个细小的纸卷塞入了林修远手中的茶杯之下。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修远眸光一凝,待那伙计退下后,他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取出那纸卷,在桌下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时,画舫笙歌,盼晤。尘。”
字迹与丝帕上如出一辙。
林修远面色如常,指尖微动,将那纸卷捻碎成末。晏惊尘竟如此无孔不入,连他临时起意来的酒楼,也能精准地将消息传递进来。这种无所不在的窥伺感,令人脊背生寒。
他并未打算赴约。子夜画舫,无异于龙潭虎穴。
然而,麻烦似乎总是不请自来。
傍晚时分,几人从酒楼出来,正要各自回府,却在街角被一群看似喝醉了酒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那些人满身酒气,言语粗鄙,目光却淫邪地在林修远和孙婉清、沈思怡身上打转,显然是故意找茬。
赵明轩当即怒斥:“滚开!知道小爷是谁吗?”
沈思睿将妹妹护在身后,脸色沉了下来:“诸位若是求财,尽可开口,何必惊扰女眷?”
孙婉清气得脸色发白,握紧了手中的团扇。
林修远将孙婉清拉到自己身后,冷眼看着那群人,心中疑窦丛生。金陵城内,敢同时招惹林家、赵家、沈家子弟的人,绝非普通醉汉。
为首的大汉嘿嘿一笑,竟直接伸手朝林修远的脸摸来:“好标致的小公子,陪爷几个玩玩……”
话音未落,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伸手的大汉手腕已被硬生生折断,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一个穿着暗红色劲装的身影如松般立在林修远身前,侧脸线条优美却带着邪气的冷硬,正是晏惊尘!
他并未看林修远,只是扫视着那群瞬间酒醒、面露惊恐的大汉,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谁的脏手,也配碰他?”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杀意。那些大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想要逃走。
晏惊尘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反手一挥,数道乌光激射而出!
惨叫声接连响起,那些大汉的腿上皆被一枚乌黑的玄铁镖洞穿,鲜血瞬间涌出,倒地哀嚎不止。
“滚。”晏惊尘淡淡吐出一个字。
那些大汉如同听到赦令,强忍着剧痛,拖着重伤的腿,狼狈不堪地消失在街角。
整个过程快得电光石火。
晏惊尘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林修远。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贪婪地描摹着林修远的容颜,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痴迷与占有欲,仿佛刚才那狠辣出手的人不是他。
“受惊了?”他开口,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柔,“这些渣滓,就不该存在这世上,污了你的眼。”
林修远面色冰寒,并未因他的解围而有丝毫动容:“阁下多此一举。”他甚至怀疑,这群“醉汉”是否本就是晏惊尘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晏惊尘也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愉悦而危险:“举手之劳。我说过,幽谷之兰,岂容尘泥沾染?唯有我……”他话未说尽,目光却愈发深邃缠绻。
这时,一阵马蹄声急促传来。只见顾昭骑着那匹神骏的白马,疾驰而至,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而来。他飞身下马,看到场中情形,尤其是站在林修远身前、气息危险的晏惊尘,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晏惊尘!”顾昭大步上前,目光如刀,直刺对方,“你想做什么?”
晏惊尘挑眉,邪气一笑:“顾公子来得可真巧。英雄救美……似乎晚了一步?”
顾昭不再看他,转向林修远,语气急切:“修远,你没事吧?可有受伤?”他那份强势中透出的关切,与晏惊尘那带着毁灭意味的痴迷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感到压迫。
林修远看着眼前这两位同样出色、同样对他势在必得、且显然彼此敌视的男子,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与烦躁。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两人的距离,声音冷得像冰:“无事。不劳二位费心。”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任何人,对惊魂未定的孙婉清等人道:“我们走。”
赵明轩和沈思睿连忙护着女眷跟上。
顾昭想追上去,却被晏惊尘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去路。
“顾公子,”晏惊尘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讥诮,“强求来的瓜,不甜。何况……你护得住他吗?”
顾昭眼神骤然锐利,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你想试试?”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如同利剑相击,火花四溅,杀气弥漫。
远处,一辆低调的马车内,萧夜放下车帘,对身旁的侍卫淡淡吩咐:“去查查,刚才那群闹事的人的底细。还有……晏惊尘的。”
更远处,一家茶楼二楼的窗口,苏沐辰静静立着,将街角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温润的眉宇间染上一抹忧色,手中一枚银针无意识地捻动着。
风波,已起于青萍之末。林修远这只身陷漩涡中心的兰舟,又该如何在这愈发汹涌的暗流中,保全自身那一缕清冷孤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