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个家的时候,奚先生刚做完今年的第四次手术后还没到两个月,而且是短短几个月之内他连着做了四次大手术,我听见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临时被叫来的,来之前听说的是雇主家这几年主要在国外生活,这次回国探亲突然病倒了,好在手术后总算把病情稳住了。
在我之前,公司派了个我们这些住家保姆里数一数二的“选手”过去,只是她辞得突然,听说她妈在老家摔了,急着回去照看,公司才找到我。
那日我赶过去,开门的人是吴先生。高个子,肩背挺直,气场冷峻,站在门口就带着股气势。不过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侧身让我进屋,带我熟悉环境,却没有多交代什么,我当时心里就有点打鼓。我以为自己要来的雇主是中年夫妻,没七老八十也得年过半百,没成想这么年轻……
难怪公司说最开始觉得我这三十几岁太年轻,第一轮给我刷掉了,原来是同龄人。话说回来,这人长得这么好,却不带笑意,神情冷淡。从他眼底那层红血丝,我多少能看出几分疲惫。
而后走到厨房,才发现这里橱柜岛台等所有边边角角都做了圆弧或贴了防撞条处理过,地上天然石材更是连水渍都没有,亮得能照见人影。
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混的地儿。
那天我从厨房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花园里室外沙发边的躺椅上,躺着一个人。盖着薄毯,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屋里我和吴先生说话,那人连头都没转。旁边摆着工作中的制氧机和一罐旺仔牛奶,几本厚厚的书摞在边几上,没人收。
那就是另一位主角,奚先生。
其实他和吴先生并排站在一起时,身高差并不离谱,他不矮,但是身型反差尤其明显。吴先生高大挺拔,肩膀宽阔,眉眼冷锐;奚先生单薄太多,不过,病弱却不萎靡,眉眼清俊柔和透着灵气。
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看着家中各种照片,似懂非懂,看起来都是青年才俊,可气氛里偏偏带着种说不清的……默契。
而且我来的时候是奚先生身体最虚弱的时期,他很少醒着,也很少说话,就算是和吴先生,也只一两句便停下。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在厨房切苹果,听见他难得起身坐轮椅下楼,我能听到他在客厅轻声说:“爸今天生日,开心点,礼物别忘了拿。”
吴先生停了几秒,才应了一声“嗯”。语气极淡,隔了几秒,我又听奚先生说:“别板着脸,担心我不舒服,你少喝点,早点回来就是了。”
我听着,心里却一下笃定——这是“夫妻”之间的对话。
//////
奚先生这人很有意思,他难受时候不吵不闹,不多要求,偶尔有点小脾气,也只是脸绷得紧紧的,况且他长得就不够凶,他的生气,0人在意。
不过他的确病得厉害,经常一躺就是十天八天起不了床,听吴先生的意思,他身体不好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当然对于我来说,他并不麻烦,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他怕麻烦别人。
我看过几次他在沙发看书一个人靠着喘气,额头渗满了汗,却连声都不出。那种安静的忍耐,是我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无奈杀入这个行业深耕干了这么多年“高端保姆”也不太习惯的安静。
放在别的雇主身上,可能会发出猪叫或者使唤我八个来回。
他没有。
所以每次他睡着,我悄悄给他盖被,都不敢盖得太严实。他人本就单薄,再盖实密了,就像被困住,看着连气都透不进来。
等我和他慢慢熟络,每次我帮忙时,他都会低声说谢谢。我故意板着脸:“你再说一句‘谢谢’,明天晚饭我就煮得难吃一点。”
他就笑。脸色苍白,却还是那样弯起眼睛。那一笑,连吴先生都会下意识停下脚步,深深望他一眼……然后使唤我做一份超高难、费时费力的“药膳”或者“满汉全席”。
我理解吴先生,我是他,我也这样。
日子久了,吴先生的担忧不知怎么也传染给了我。我没告诉奚先生,有一晚他洗完澡还好好的,躺下了突然晕过去了,吴先生抱着他冲下楼,一路开车奔去急诊。那时的吴先生,披上的睡衣扣子系错了不说,甚至脸上的面膜还没来得摘,还是我在他出门之前一把给他扯下来的……他平日的狂霸酷炫拽全被急切和慌乱替代。
正如家庭医生上门时候悄悄在楼下对吴先生说的——奚先生这副身体“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天赋异禀。”
老天爷不公,却不是完全没心。
我看得出来,奚先生同样也是吴先生的命,而吴先生,就是护奚先生周全的那股气。
//////
我平时住在厨房旁边的一间佣人房。说是保姆间,其实面积不小,清清爽爽,独立卫浴,是我住过最大的一间保姆间,甚至连通厨房的位置还有一部独立的小电梯,可以送饭上楼。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先烧热水,这样等奚先生起床就正好晾成温水,用来给他喝第一顿药,而后再煮粥熬汤。
吴先生习惯五点半起床,到点会来厨房拿杯热水,顺手看看早餐什么配置,然后出去跑步。
有一次我睡过头,醒来时发现他就在厨房,什么也没说,已经烧了热水,磨好了咖啡,煮了粥。
吴先生对奚先生是真的照顾,真的用心呵护,奚先生一般都晚上更难受,吴先生晚上也不睡,就守着楼上楼下跑。奚先生半夜一咳嗽,他下楼倒水,鞋都来不及穿。
我第一次上楼,是因为奚先生吐脏了地毯。在那之前,吴先生多少有点避讳我进入他们的卧室,更换床品和清洁卫生都是他自己来。
那是个下午,听见楼上有人轻轻唤,我到了楼梯一抬头,发现真是吴先生示意我上去。
他们的主卧房间很大,整洁极了,床边放了很多我不认识的医疗机器,让我惊讶的是床边还有一张边桌,上面摞着工作文件,看起来奚先生竟然还会在卧室里工作。
不过很显然,身体不好时候这件事应该不被允许,比如当时的奚先生,吴先生应该抱他刚刚修整洗漱回来,刘海还氤氲,他半靠在床头,身上披着件毛衣,脸色糟透了。
地毯上的污渍不多,于此,我完全不介意,刚拿起抹布弯腰,他咳了两声,跟我说了句“谢谢”。那声音轻得跟风进来一样。我回头看他,他眼神干净,不怯,也不拒人。
我那一刻心里一动,知道这人虽然身子病,但心里是清亮的。他知道自己要靠别人活,也不装,也不羞,就是接受了。
下楼时我对吴先生说:“他咳得厉害,要不要熬点梨汤?”
吴先生点头,没多说话。那天晚上,我照样做了梨汤,还把前几天买的鸡拿出来炖了半锅汤。吴先生后来哄睡了奚先生,下来站在厨房门口,手插兜,看火候,比谁都上心。
//////
奚先生吃饭少,常常饭菜刚端上去,看两眼就摇头。有时会接过汤碗抿一口,也可能只闻一闻。有时候我整理厨余,会发现他把肉夹出来扔了,汤喝干净。
我不怪他。他那副身体,嘴里常起泡,肠胃不动,连吞咽都慢,吃东西对他来说不是享受,是折磨。可他不说,也不喊苦。
就像他从不问“我是不是快了”,也从不抱怨药难吃、天气不好、楼下狗子吵。
他跟我说得最多的是“麻烦了”,偶尔还有一句“再麻烦一下”。
直到我在这里快半年,眼见着快入秋,他还一直病着,也闹过一点小情绪,但从没骂过人,或者拍过桌。发烧咳喘家常便饭,天气不好也会让他身上痛得不行,有时严重了就被吴先生送去住院,化险为夷。
当然,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家静养得多,他说他不喜欢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让房子成为凶宅,省得吴先生带别人来住……
一个病人能做到这样,很不容易。尤其是他这种明白自己境遇,日子拖着过的人。
你说他硬气吧,他一天几回咳得肺都快咳出来,离不开的氧气罩,卸不下的监护仪,一点油腻都吃不得。但你说他脆弱吧,他比超人都超人,凌晨三点下楼自己热牛奶,摁着墙壁吭哧吭哧喘半天都不吭声。
有时我真的想,如果他身体是好的,会是个多出挑的人。
不像现在,只能在家里一亩三分地出挑。
说到这,我的一天也差不多结束了,刚刚上楼把准备好的汤和粥端进屋,他刚醒来。靠在枕头上的样子像还没完全回神,一头短发软塌塌的,锁骨清晰。听到我脚步,他抬眼看我,眼睛里雾蒙蒙的。
“醒啦。”我轻声说,“今天的药汤加了桂圆,最近阴天给你熬了祛湿的。”
他点了点头,很慢很轻:“谢谢。”
“别光说谢谢。你再瘦两斤,吴先生就得拖你去医院扎营养了。”我故意唬他。
“那我今晚多吃两口粥,别扎我了。”他笑,声音里带咳,手撑在胸口,护工倒是麻利,看我端了晚餐,就把他的氧气罩换成了鼻氧管,不过这几天阴天下雨,他难受的很,看起来还是随时都要缓口气。
看他这样,我心里一软,再多的唠叨也说不出口。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把痛苦吞得这么安逸。
人好看,说话有分寸,有种从小见过世面的调理劲儿,不是摆谱的“少爷”,是有教养、有分寸的好人。
可好人命苦。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一辈当年说给我听的,现在我信了。
没关系,坏人让我来当,我有罪,惩罚我一直给他做饭洗衣服也可以。
//////
春天那会,在奚先生稍稍好一点的时候,吴先生抱回家一只狗,听说是奚先生几年前收养的。出国时带走了,这身子养不好,一时半会回不去,吴先生就托人带了回来。
小狗岁数不小,毛乱糟糟的,鼻塌。刚接回来那阵奚先生轻微肺炎还没好,吴先生不让狗上楼,它就整天趴在楼梯口,不叫不闹,就是等。谁要走上去它就站起来,头一歪,眼睛盯着,像在问“他醒了吗”。
它对别人不亲,除了奚先生,谁抱都不行。连吴先生也只能摸摸。可对奚先生,那叫一个温顺。他一发烧,狗整夜卧在门口,不吃不喝,谁都劝不动。
我见过一次,深夜,奚先生撑着手杖趁着吴先生没回来,坐电梯下楼,走到客厅。他没开灯,摸到沙发边坐下。狗扑到他膝上,他低头看它,看了半天,轻声说:“哥们儿,我没事儿,该吃吃该喝喝,你可悠着点啊。”
那语气,又像说给自己听的。
我躲在拐角,想笑,没敢出声。
更好笑的是,这狗看着老得不得了,腿脚慢,耳朵背,眼神也不好,可奇怪的是,它从来不会靠错人。它不喜欢我,也不讨厌我。我走近,它就起身让位,退得利索。
可只要奚先生一唤,它跑得特别快。尤其是奚先生发病,它就急得不行,挠门叫人,跑上跑下,比我反应都快。
有一次夜里奚先生哮喘急发,全家都刚睡下,吴先生去书房处理工作,小狗忽然冲着楼梯口大叫,紧接着冲进我房咬住我的睡衣下摆。我还没清醒,屋里警报响起。楼上传来细碎的咳声,我冲上去时,吴先生和护工已经赶上去,奚先生人快要失去意识,喷雾器掉在床脚边,眼神涣散。
那一刻,我真慌了,怕他就这么走了。
还好,发现的快,救护车来的也快,人救过来了。
奚先生醒来时,小狗也忘了不能进卧室的规矩,趴在我脚边让我打掩护,盯着他。奚先生也盯着它,淡淡笑了。
//////
这些年我照顾过不少家庭,不少人,开始真没想会在这个行业做这么久,但是慢慢发现人和人之间将心比心,任何职业不分高低贵贱。
而这其中,我最怕的不是照顾病人,而是看人心冷暖。
有些人哪怕还剩一口气,也把照顾他的所有人当下人,呼来喝去……而奚先生不是。他从来都说“谢谢”,哪怕只是我扶他起身,递个药水,披件衣服。他也从不让我提重东西,哪怕我说这是我的本职,他还是说:“这种事应该男的来做。”
他有他的固执,吃药喝汤、午休时间都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刚来时,吴先生还开玩笑:“你别以为他是个病秧子,他倔起来比谁都难搞。”
后来慢慢熟了,我悟出来,他不是难搞,是太清醒。他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知道什么时候是坎,什么时候可以熬一熬。他甚至能大致预判每个月的发病高峰,用他话说,“天气预报也是我的真神。”
而最近天热,他就把心脏药、止痛贴、哮喘药都放好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我问他:“您怕中暑?”
他说:“怕死。”
说得轻描淡写,像玩笑,却也是实话。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害怕。
//////
我其实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相处下来,他话真的不多,也不爱说自己的事。但你只要在他身边待久了,你就总想和他说话。
说多了,他也不接话,就是乐呵呵听着。
我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有很多事放不下。他记性不算太好,他自己的解释是病多了,以前还伤过脑子,其实我是不太信,我觉得就是他元气不足给自己找理由。
所以有时他会忘了交代的事,记不得前一天吃了什么,甚至忘了前一天洗完的狗洗没洗澡。他自己也知道,有时突然发呆,坐在阳台上不动。他病得很久,身体脆弱得几乎承受不了,却又凭着一股意志硬撑着。
后来我想,吴先生大概就是替他护住这点“病不掉的东西”的人。无论是病重时候接尿、喂饭,还是喂药、翻身、抚背,甚至夜里轻轻擦拭汗水,只要他在家,他都亲力亲为,从不喊累。我听说,双方的家人也都支持,两边家里都放心地把他交给吴先生照顾,让他安心休养。
//////
初秋时节,最近日落之后不像前一段日子那么热,每到黄昏,吴先生总会在花园里撑开蚊帐,把奚先生扶到躺椅上靠坐一会,太阳的余晖打在他的发梢和奚先生的肩头上。吴先生站在一旁,高大俊朗,肩膀宽阔,手稳得让人安心;奚先生瘦削的肩轻靠着他,盖着凉毯,小狗趴在奚先生脚边,偶尔抬头看他;吴先生的手轻轻替他拢起肩上的毯子,偶尔摸摸他的头发,轻轻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围绕着眼前的人转动。
我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夕阳下的他们,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奚先生虽病体支离,但在吴先生的守护下,此刻眼神安宁,呼吸平稳,手指轻轻搭在吴先生的手臂上;吴先生的脸上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专属于奚先生的柔情,他的目光始终温柔而专注,哪怕一动不动,也不觉得疲倦。
偶尔,奚先生微微咳嗽,吴先生会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顺畅呼吸,再顺手帮他调整一下氧气管的位置。然后,他低下头,在耳边轻声道一句:“我在的,安心睡。”声音不高,却有包容一切的沉稳。
是我的错觉吗,莫不是,时间悄悄放慢了脚步。
大抵不是。
无论世界给予他们的风多大,雨多急,无论奚先生的病多么严重,吴先生都不会让他独自承受。
我轻轻收回视线,心里了然——
在这屋檐下,他们已经找到了属于彼此的安稳。
三年后新番外
妈妈真的爱水水
2025大家好[星星眼]
水水徒增三岁
身上改刀痕迹只多不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无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