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挂着教练专用的通行证出现在俱乐部联赛北京站的场边时,相机快门如潮水般此起彼伏。观众席前排有人窃窃私语,冷风将声音带到她耳边,她和黎涵的名字再一次被人放在一起。
但她什么都不在意,只是换上一副冷脸,目视前方。1800平方米很大,黎涵沿着对角划过一条弧线,活动着身体,起跳又落下。起跳点冰、空中姿态、跳跃周数、落冰……她脑内飞速闪过一长串评判标准,都很好。
“杜裕安选手的得分是……”场上响起分数广播,黎涵捶打着大腿,朝她滑来。
“状态不错?”她看着黎涵从她递来的纸巾盒里抽一张纸,用力擤鼻子。对方红着鼻头将纸团成一团,塞回她手里。
“状态不错。”黎涵点头,握成拳的右手浮在身前。
“加油,我相信你。”两只拳头撞在一起,黎涵推开挡板,背身向赛场中央滑去。
“下一位登场的是,黎涵。自由滑选曲是外生交响乐之三,救赎。”广播声中,黎涵双膝跪地,摆出开场姿势。
三个音节温柔重复八次的前十秒里,黎涵起身,踩着舒缓的蛇形步向后滑过半场。音程拉高一个八度的瞬间,黎涵转身,出笼飞鸟般踩着脚下弧线冲了出去。
对方勾起双臂,抬腿起跳,流畅落冰滑出。是第一个跳跃,2A,开了个好头,李理轻点着下巴。
紧接着的两组跳跃是3Lo和3S。李理深知黎涵并不喜欢刃跳,3Lo鲜少出现在巅峰时期对方的节目中。但这一次,这两个跳跃都完成得很好。
一段滑行衔接过后,黎涵抬手进入勾手跳的跳跃曲线,3Lz落下,对方右腿用力拔地而起一个2Lo,紧接着又是一个2Lo。黎涵的勾手跳一向很漂亮,这个跳跃应该会获得不错的执行分。
而后进入换足联合旋转。黎涵双腿折叠,全身重量压在左腿,侧向弯去,两圈结束后,右腿打直,姿势由侧向变为前向,又是两圈。对方陀螺般旋转着,灵巧地跳起换足,右脚落地,身体也直直立起,两手抱住抬起的左腿。旋转便在这个Y字转中结束。
编排步法就在这之后,对方燕式滑行掠过半场,之后左脚落地,曲着双腿腰肢后仰。鲍步将人带回赛场中央,对方手背擦着脸落在身侧,节目进入到后半段。
3F3T连跳落下,紧接着是3Lz2A。黎涵的点冰跳总是很干净,刀齿触地瞬间身体绷紧弹起。对方的用刃也无可挑剔,勾手起跳时总是深外刃,而菲利普跳又能压出一个虽然浅但也足够分明的内刃。
冰场射灯照在李理头顶,她站在最接近风暴中央的地方,盯着场中的人。黎涵神采奕奕地翻身,又落下一个漂亮的3F。
节目进入观赏性最强的接续步伐,步伐练习时她总和黎涵一起,这串动作她记得比任何人都熟悉。音乐进入**,对方脚下加速,动作更加灵巧。那是一串长达十秒的单足步伐,用刃变换令人眼花缭乱。
之后是两个旋转,跳进燕式转和躬身转,提级动作都完成得很清楚,旋转姿势也很漂亮。
节目在贝尔曼落下时结束,掌声如潮,黎涵弯腰行礼,迫不及待地朝她奔来。
“很好。”她学着白鹤的样子递上刀套,意识到自己就连语气也在不自觉地模仿着对方。
“李理,我不要你说很好,这不像你。”对方从她怀中的纸巾盒抽一张纸,边走边擦着额头的汗,“说些别的。”
“站在你身边的感觉很好。”她们避开摄像机,李理垂下眼睑,斜过眼睛瞄着对方,黎涵穿着冰鞋,比她高出小半个脑袋,“黎涵,带我去更远的地方。”
她们在Kiss and Cry坐下,像普通教练和学生一样挨得很近。她在电视屏幕里看黎涵比心,看自己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她头一次以非选手的身份和作为选手的黎涵出现在一个画面里,这感觉很奇妙。
“黎涵的自由滑得分是149.96,总分是224.92,暂列第一。”
李理跟着黎涵回到更衣室,门还没推开,就听见杜裕安正喊叫着。
“不要!”女孩尖锐的声音穿过门缝,“我不要改配置!”
她同黎涵面面相觑,落在门把手上的手不知道要不要按下去。但争吵在下一秒停歇,她们什么也听不到了。李理伸手敲门,门内有人轻声回应一句“请进”,那声音不属于杜裕安。
推门而入,杜裕安凌乱着头发坐在地上,眼睛也哭得乱七八糟的。一个身材欣长的女人坐在女孩身旁的长凳上,侧着脑袋。李理认得这个女人,杜裕安原本的教练,她记得对方姓严,是个拿过世锦赛奖牌的退役选手,年纪比白鹤还小一些。
“安安,起来好不好?”女人的手一伸出来便被杜裕安拍开,“安安,有人进来了,你先坐起来好不好?”
这一回杜裕安动了,女孩拍着屁股起身,憋着嘴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
气氛异常尴尬,黎涵坐在角落里,拆鞋带的手动得格外快。冰鞋刚离开脚,对方就踩上运动鞋,拎着鞋和包往外面跑。李理见状连忙跟上。她们气喘吁吁停在走廊,撞上熟人时,还要露出笑脸。
“怎么跑这么急?”李理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只鞋,两人靠着墙,一人一块毛巾,清理着冰刀上的冰渣和水渍。
“她们在吵架,因为配置。”黎涵停下手中动作,“这种情况八成是因为两人都太坚持自己的想法了。”
黎涵向走廊两边探头看了看,又压低声音:“懂点技术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杜裕安的四周跳质量本来就很一般。状态好时站得住,状态不好时跳一个摔一个还要被标符号。”
“但她还是要放进节目里。”黎涵咬咬嘴唇,“我其实能理解她,换做是我,奥运在即,我也不甘心。”
“但你会听教练的话,不是吗?”李理将擦干的刀塞进软刀套,又将鞋往黎涵背后的包里装。
“其实有件事我从没和你讲过。”她们往看台上走,在后排某个角落里坐下,“最后一次世青赛前,白鹤姐单独喊我出去谈话时,是我主动提出不做三个四周跳的。”
“什么?”李理错愕,她看向冰场之外,白鹤站在挡板边,小九正在场上滑行,“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没法接受自己输掉比赛,所以将一切都推到白鹤姐身上。”黎涵低下脑袋,脖子缩进运动服领口里,“她只是默默承受了,她从没提过那天我做的事和说过的话。”
李理审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她也曾对教练无理顶撞。她想生长在这片冰面上的小孩,总有些时候会把自己的失误怪在别人头上。
黎涵捏着衣角,做一次跨越时光的忏悔:“杜裕安让我想到了那时的自己。我愧对白鹤姐,也不该伤害到你。”
冰面上小九摔在地上,很快又带着笑容爬了起来。李理看向那女孩,又看向身旁的黎涵。
“黎涵,你很好。”她向对方靠近,肩碰着肩,胳膊挨着胳膊,犹豫片刻,又牵住对方的手,“一直都很好。”
她想白鹤应该会默许她替她原谅,教练比所有人都更懂她们付出了什么。
黎涵最终以微弱的分差拿下北京站的第一名。对方上台领奖时,左边是笑得灿烂的小九,右边是面无表情的杜裕安。拍照时三人靠得很近,但她能从她们的表情里看出不一样的风景。
口袋里连震三下,李理摸出手机,点开消息。
[简宁远:最近别让黎涵看微博。]
[简宁远:吵起来了,吵的很难看。]
[简宁远:你最好也别看。]
李理很少自讨没趣,她回了句好,将手机塞回兜里。但简宁远的提醒晚了一步,黎涵挂着奖牌回到观众席上时,盯着手机,蹙着眉头。
“别看。”她抢过对方手机熄灭屏幕,拍拍身边的座位,“过来坐下。”
观众席上零星几个人,楼下的更衣室偶尔传来女孩们的吵吵闹闹。冰面上空空荡荡,从上往下看去,纯白一片。
“他们说小杜是内战之王,说小九跳不稳就别忘节目里放。”黎涵抬起头,迎着刺眼的光,嘴唇合上又微张,“他们还把你拉出来了……”
“我知道。”她打断对方的话,“他们骂我是水货,滑了一个赛季就跑。”
“李理,他们可没这么说。”黎涵嘴角勾起苦涩的笑,“他们在怀念你,说你奥运那个周期滑得真的很好。”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是你滑到现在,我们的花滑会不会变得更好。”穹顶上的射灯突然熄灭了,只剩观众席墙壁上的灯带散发出微弱的光。偌大的弧形看台只剩两人,她们坐在黑暗里,分享深夜惆怅。
“是谁都一样。”她看向远方,玻璃天窗外是暗淡月光,“假设是傻瓜才会做的事情,你不是傻瓜,现在是你站在赛场上。”
“黎涵,你应该目视前方,没有人的评论比你的前方还重要。”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她们身上,工作人员催促着她们速速离场。
“回去吧。”她拽着黎涵起身,向下走去。
“你说错了。”耳后传来对方坚决的否定,“是我们的前方。”
“去冬奥会!”那句话很轻,也很坚定。
“去冬奥会。”她重复一遍。夜色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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