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京的日期不是挺早的嘛……”
招呼陆岑川坐下,杨桥从头开始说起了这次入京赶考的点点滴滴。
春闱会试,虽然是万千学子以读书入仕的敲门砖,考的却不仅仅是考生的学识。出身,家世,交游,甚至所拜座师背后的派系,都成为或明或暗的博弈。
杨桥入京这一路的人手虽然俭省,依旧是他跟宽进的组合,但阵仗实在不可谓不豪华。先是瑞王安排又是宣王亲迎的,特别是宣王的不遮掩,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的同时,也招来了一些平白的不待见。
譬如说有几位自诩清流的官员,就对他挺挑鼻子挑眼的。
“咳。”
杨路一咳,叫他不准避重就轻。
杨桥垂头哎了一声,不敢继续造次。
宣王虽有帝宠跟些权柄,但年纪摆在那里,上面又有父兄,其实在朝堂之上并不显眼。清流跟勋贵之间的较量也另有出头鸟,除了些冷眼跟暗暗的排挤之外,实质上到没有太为难他。
问题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不然也不会这样的心虚。
“策论的题目是民生之治。”
杨桥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入正题。
如何治民,这可以说是一道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策论题目了。历朝历代都有无数讨论,重民爱民的学说更如同汪洋大海,各家学派众说纷纭,写出了许多的至理名篇流传于世。
然而具体要怎么做,又有没有百试百灵,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呢?身为臣子,身为考生,该怎样在金殿之上做出回答?
“我最后还是觉得,比起单纯引证早已广为流传的各种著作,作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漂亮文章,不如以我朝为例,写些实在的。”
“哪怕只有只言片语能入了今上的眼,就没有白在金銮殿上走一遭。”
而就算最后只得了个同进士,也不虚此行了。
于是且不论他所写那些观点能否经得起层层官僚实践的考究,对民生是否又真的能做出改善,避开了先贤们叫人振聋发聩的论述还有千锤百炼而来的华丽辞藻,杨桥的答卷在文采上不免朴素了一些,又因为想得太多太细,架构也有些松散。
以标准的评判眼光来看,水平大约只在中游罢了。
而他多年潜心攻读,明明是能写出更“合格”的答辩来的。
这等于是在最后关头自己摆了自己一道。
果然,他殿试的文章争议颇大,特别是本届主考的尚阁老,简直一反对寒门学子的亲切提拔,几次出言挑剔。
虽然不是只挑了他一个人,但杨桥多少被宣王提前科普了一下朝堂上的派系,之前他这趋炎附势的小狗腿,当然不值得尚阁老亲自屈尊降贵的处置,如今主动递上去了个把柄,还不借题发挥,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能得到皇帝陛下的好评已经足够。
杨桥心中激动欣喜之余,也马后炮的想到,要是不那么冲动,好歹平衡其中表面与实际的比重,把二者兼顾一番,姑且敷衍了尚阁老一派,至少如同会试一般叫他挑不出毛病指摘,那还不得考成一甲头名啊?
而他文章究竟功底如何,特别关注他学业的杨路能不知道么?一听他复述就知道了其中猫腻,怪不得脸色不善。
不过……
“干嘛非得考状元呢?”
陆岑川疑惑的问杨路。
“他觉得好就好,他认为对就对,他的选择他不后悔就行。”
在陆岑川看来,杨桥科举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考状元,甚至都不是为了做官,既然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那坚守本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没办法欺骗自己,不愿意隐瞒真心,跳脱又刻板,就这样笔直的前行,你弟弟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陆岑川十分不以为意,
“至于他百年之后若是有幸留名青史,难道还会有人在后面加个备注,写括弧不是状元?”
杨路本也是听杨桥自己把大好的功名玩儿脱了,才异常气恼,被陆岑川这么一歪缠,长长出了口气。
当年老三连秋试都不肯参加,自己也是得陇望蜀,贪心了。
但好好的连中三元就这么没了,还是很气。半晌,杨路悠悠的到,
“不是状元到不会特意注明,但心高气傲的摒弃先贤之言不用,文章却一般得很,眼高手低如此自大,怪不得无缘一甲之类,大约会被有心人大书特书,隔三差五就拿来攻歼,说不定还会被编成段子在坊间流传。”
不用特意注明也被千万人知晓。
“……呃……”
这,被人断章取义歪曲事实,就不归我管了呀。
陆岑川讪笑着耸了耸肩,小心出主意到,
“那,不要叫林县令知道?”
反正上面也没正经长辈,瞒住老丈人就好,至于别人的言语,都无关痒痛。
“你以为瞒得住?”
杨路无奈看她一眼,时也命也,既然老三已经做下,那也只有认了,终是认命一叹。
杨二哥不追究,这事儿就算是过了,杨桥顿时喜形于色,给众位亲眷分发了他从京城带回来的伴手礼之后,麻溜儿的跟着陆岑川回村里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杨桥问起了今年套种的事情。
“我不知道啊。”
该教的都教过了,有里正跟林县令主持大局,又离夏收还有段时日,陆岑川这个甩手掌柜当得相当彻底,问都没问过。
杨桥:“……”
早该猜到她这样的态度。叹了口气,杨桥还是说到,
“我写完那篇策论,反倒想出更多的问题未能提及,很想问问你。”
民生之治,于那些生于膏粱长于繁华的人来说,说不定只是几篇漂亮的大话,说出来就能长治久安,于杨桥来说却不是的。
他历经过贫苦,亲身耕种劳作,少时也想过各种办法补贴家用。去年宣王跟林县令询问陆岑川,朝廷可以满足她的要求来换取套种之法,一句“凭这些粮食就能挣钱吗?”的问话,大家恐怕都当做是她大方不计较的场面话了,杨桥却不那么认为。
有想法有人力,上等的田地,如果连陆岑川这样的能耐,都不能除了饱足之外,以种植粮食作为积攒家财的手段,那么只知道埋头苦干,身家性命都依附于农田的更多的农人们,到底怎样才能摆脱靠天吃饭的窘境,在变故突发的时候,维系自己的生活?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还提什么重民爱民呢。
陆岑川听着他侃侃而谈心中思量,从推广更好的种植方法到改进现有的农具,其中环节的难易,事无巨细,连鼓励培育更好的种子都有提及,不愧是自己就能下田种地的实干型人才。
还有些更长远的,譬如如何开启民智,叫大家变得有能力自动自发的改善生活,也浅浅想了一点。
“你这……”
如此庞杂的想法,还能在限时内整合统一写得骈四俪六的,果然是专精读书。
“谁叫你评论我文章写得如何了!”杨桥啧了一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见解!”
“哦。”陆岑川应了一声,
“我的话遇到了就能解决吧,但适不适合叫别人照做,这我难说。”
杨桥:“……”
那就不能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吗!?
说话间就到了夏家。
杨桥回乡的宴会瑞王并没出席,听人报陆岑川回来了,就带着新从过路贡品里截留的桑葚和地莓过来,见了杨桥,自是当先恭喜他金榜题名。
杨桥一怔,看陆岑川毫不见外的就收了瑞王亲手递过去的鲜果,还当即问起了有没有存余说想要做果酱,话到嘴边绕了一圈儿,还是咽了下去。
这家伙,是知不知道瑞王的真实身份啊?
哎,进京一趟,风云变幻,谁能料到毫无纨绔权贵做派,每每跟自己相谈甚欢,颇为投契的雅致青年,是皇帝的亲弟太后的幼子,当朝最受宠爱的瑞王爷呢?
只是宣王有所隐瞒也就算了,连宋老爷子跟二哥都帮着遮掩,难道是有什么别的考量?
想到当初陆岑川油盐不进疏远瑞王的态度,杨桥本还有些担心,但此时他们既然相处融洽,也就不愿横生枝节,只拱手还礼,当自己也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
瑞王亦有预料,对陆岑川到,
“我那里还有些枇杷之类,看着不如这些莓果水灵就没拿来,要不你跟袁成去看一看?”
这两个文学青年整天在一块儿就诗词歌赋的,陆岑川当然是更喜欢稀罕的新鲜水果,当即只给他们摆了瑞王惯用的茶具,就带着阿越挑果子去了。
“这……”
你真是不拿瑞王当外人啊!但果然还是不知道瑞王的真实身份吧!?
瑞王一笑,不待杨桥阻止便执起茶匙,怡然到,
“若连一杯茶水都无法与友人分享,也太无趣了些。”
被瑞王点破,杨桥有些讪讪,但他从不是拘泥之人,见瑞王态度一如往常,便摆平心态,笑着道歉,
“是我着相了,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两人对饮一杯,便算放下,徐徐说起了应考之事。
从杨桥的角度描述自然与宣王不同,少了那些上位者的立场与判断,除去种种外因的影响,当然是以各位考生本身的才学为主。
当瑞王问起殿试时他的表现,杨桥也不敷衍,但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从前也许会跟自己的好友萧琢说,如今可是绝不会对皇帝的亲弟瑞王说的。于是只苦笑到,
“思路发散驳杂,最后只堪堪收拢,其实我心里也不甚满意,能得了二甲头名,不知有几分是运气。”
瑞王点了点头,以杨桥描述来看,他殿试的文章朴实有余华丽不足,确实不合本届主考官的胃口。不过杨桥的功底还是很不错的,又言之有物,自家皇兄向来更倾向于这样脚踏实地的作风,竟只给出了一个传胪,大约是朝堂上几方角力的结果,有些可惜。
至于说起陆岑川对他疑惑不甚用心的态度,瑞王笑到,
“能有些奇思妙想已是帮了大忙,其他的……”全仰赖一个小姑娘费心,要自己等人何用?
杨桥一晒,确实是有些无理取闹。他虽然并不后悔金殿之上的选择,但到底还是被影响了心态,不过好歹是现在才显露出来,又是在亲友面前,万幸没在京中露怯。饮尽茶水舒了口气,
“你说的很对。”
等陆岑川挑好了水果,两人已经论过一轮本届的学子和春闱过后京中各家局势,看她回来,默契的停口换了话题,
“阿宣信上不是说会与你一同回来?怎么如今不见人?”
杨桥面色古怪的看了瑞王一眼,心说你真的不知道?
“宣王殿下……好像临时有事,虽然不与我同行,过几日大约也就到了。”
瑞王被杨桥这么一瞥,心下就有了些考量,不过这回他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没人跟他说呀。
皇帝临时下旨截人,宣王被急召进宫,约了杨桥同路却又变卦,只能派人相送,还得了不准通报的警告,谁能告诉他呢?
“阿宣啊。”
金漆龙腾的御座上,穿着明黄常服的男人随意的斜支着手肘,撇了一眼下手自家倒霉的堂弟,状似不经意的说到,
“朕,可是有一年都没见过老小了啊。”
宣王:“……”那您去见啊!
打从去年过年前回京,这人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还要在瑞王面前装个好人,不但给足了宣王体面,过年份例的赏赐都比别人多。可是三天两头的就召他进宫议事,比后宫的嫔妃伴驾的时间都长,简直要被扎小人儿,如今又在离京的当口拦住他说这个……
宣王心里都要骂娘,然而面上连个嫌弃的表情都不敢摆,偷偷磨了磨牙,答到,
“……哦。”
等皇帝好不容易肯放过宣王,叫他能再去青树村的时候,已经到了麦收的时节。
也许是有套种的新法作为动力,全村人干劲儿都格外十足,这个夏天,满处一片丰收的热潮。宣王只大略环顾了几眼,现下也不关心这个,径直去找瑞王,便看见他跟阿越一起在地里拾麦穗,站在田埂半天没把嘴闭上。
“……你……你?!”
瑞王见他来了,随意打了个招呼就又埋头干活,认真得像个真正土里刨食的农人。宣王都顾不上自己那套端方清贵了,跟个没进过城的乡巴佬一样奔过去打量他,生怕他吃苦受累败坏了身体,
“你脸色怎么这样红,是太阳晒的吗?”
到底是谁叫他做这些劳苦活!都不知道劝着点儿吗?!要了亲命了!
宣王满心的焦急,瑞王却嫌弃的挥开了这弟弟板着自己的手。
就拣点儿麦穗,他一个大男人,跟个奶娃娃干一样的活儿,还叫人说被晒得过头了,这话能听?见阿越完全没理他俩,小手捧着拾好的麦穗屁颠颠儿找陆岑川献宝去了,瑞王心情怪微妙的。
他还是偶尔会带入前世席谨行的影子,时不时都觉得别扭,陆岑川还老说阿越板着脸,可在他看来,阿越可是连尾巴都摇起来了啊。
陆岑川正在跟老孙头传授套种的准备工作,得了阿越的传话才得知宣王来了,错过了他们这一场重逢的好戏,不然得笑这兄弟俩一整年。不过宣王赏玩那几副桌屏时露出的惊艳表情,还有吃了陆岑川亲手做的正常版煲仔饭后满脸的不可置信,也足够她笑很久了。
吃了饭几人在池边树荫下喝茶吃点心,数月未见,话一话闲篇。
宣王杨桥自然是说些京中的见闻趣事,都是一笔带过,宣王又打听瑞王这几个月如何,虽然几人没断了来往信件,但瑞王的状况,还是得听他自己说才放心。
谁知瑞王竟说起了陆岑川推测杨桥不会得探花的事,笑得不行,言到自己见多了争名逐利的钻营心思,还是第一次听这样有理有据的见解。
特别是还料中了。
转头又宽慰杨桥,何云奇确实是京中难得的美男子,这回输得绝不冤枉。
杨桥的脸色就别提了。
他虽然对自己的外貌不甚用心,但任谁听人说自己普通到输给京中满城的青少,心里都要不爽,摔了筷子拍案而起,
“破孩子我想揍你很多回了!”
陆岑川对这威胁毫不在意,笑到,
“那可要快点儿动手,虽然我觉得你很可能已经打不过我了。”
本来她只有怪力,现在听说早上都跟着瑞王的两个侍卫练功夫,眼见袁成在一旁点头……杨桥咽了口气坐下了。
众人就更笑得乐不可支。
宣王的脸色也很微妙,玩笑之外,其实他有点儿怀疑瑞王说起这事的目的。
……难道是不乐意看到何云奇的消息?
可这也不能怪我呀!宣王心里委屈。
谁叫何云奇去考科举的?
好好的一个永昌侯世子,靠袭爵封荫不好吗?非要下场应试,搅起多少波澜。
皇帝堂兄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当年事就算真的跟他没有关系,一个主谋都没抓到就把他撇清,一个除了一句“不是我”,再不肯开口为自己辩解,现今趁着受害者不在京中,还自顾自一派的和乐,甚至给了个探花,也不怕王兄心里起了芥蒂!
宣王:“……”
这样说来,杨桥得了探花说不定还好些?
摸不透这几个人的官司,宣王只好先把皇帝的抱怨给瑞王带到:您这都一年没露面了,是打算怎么办啊?
结果瑞王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天回了个哦字。
不管宣王听了这个哦字心中怎样抓狂,转眼便是杨桥大婚。
当日瑞王跟宣王都应邀作为上宾出席,十分捧场,陆岑川则是把阿越托付给两位王爷照看,担起了全场调度的职责,叫杨家大嫂二嫂也能心无挂碍的参加。
婚礼的场面盛大,宾客云集,最夺人眼球的却既不是迎亲的阵仗也不是新娘的嫁妆,而是新郎所做几首催妆诗。不但明快上口,应和当下欢畅的氛围,又句句都是不遮掩的衷心喜爱,满是缱绻的柔情蜜意,叫听到的人都不由心中一甜,女眷们几乎恨不得以身相代,上了这有情人的花轿。
“没想到啊没想到。”
宣王啧啧,杨桥平日里那么正直的模样,对着新婚妻子竟能这样献媚。
瑞王也是轻笑,他可还记得送杨桥进京赶考的时候,陆岑川多么的语重心长。
“玲子该欣慰了。”
灌输了那么多殷勤讨好的招数,婚礼前还特意又叮嘱了一回,终于算是派上了用场,没有全部落空。
阿越小小一个夹在瑞王与宣王中间,座位上垫了许多增加高度的垫子,叫他好歹能够到桌面。这么小的孩子不是跟着内宅的家眷,而是被两个年轻人带着出席,打眼一看很有些怪异,但瑞王跟宣王被安排在特意预备的位置上,既显得尊重又隔开了闲杂人等,自然不会有什么胡言乱语。此时点着脑袋同意,
“都是姨姨有先见之明。”
宣王闻言喷笑一声,
“你个小不点儿懂得倒是不少!”
一场婚宴热闹非凡,喜庆欢腾之外,灌出醉鬼无数。
杨桥在李宝柱几个发小的护持下倒是没喝多少,得以逃出生天,清醒的进了新房,不错失千金一刻的洞房花烛夜。
杨大哥却是彻彻底底的醉了,宋老爷子也喝得多,在两位王爷面前还能勉强撑着,一把他们送出门,就又拎起酒喝了一壶,胡乱拉着人说话,还非得叫人回答。
可惜他嘴里囫囫囵囵的都不知道说的什么,只好请来柳师傅不辞辛苦的陪聊,再小心翼翼的劝着喝醒酒汤,希望老爷子赶紧说累了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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