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的时候,于敏讷带给了他那瞎眼老娘五十大洋。
他娘那双又黑又瘦的老树根一般的两只手一摸,先摸到一层红纸,拆开来,摸到里头冰凉凉的萝卜片,第一件事不是高兴,而是吓了一大跳;于敏讷的老娘岁数大了,经不起吓,两手一松,大洋劈里啪啦落了一地,两只手抓住了于敏讷的胳膊,声儿都变了调:“儿啊……这是,这是哪儿来的钱呐?”
于敏讷很耐烦地把他裹着小脚站不稳的瞎眼老娘扶回到炕上坐稳了,又蹲下来一片片地捡,说:“娘,你又忘了。不是说了吗?我在外面找了个活儿……代写文书。这不是过年嘛,掌柜的给分红。”
“啊……好像是想起来了。”老太太往炕沿一坐,两只脚挨不着地,她一放下心来,又蹬了鞋子,把两条腿盘上了炕,“我儿认字儿就是好啊……就是好……你们掌柜的也好,心眼儿好使,咋给这么多钱呢……”
有时候,于敏讷也想,他娘瞎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的话,她就看不见他愧疚的脸红。
但是愧疚抵啥用?愧疚不能当饭吃。
他捡起了所有大洋,柜子底下的犄角旮旯里的那一片也找出来了,放在桌子上一数,一块也没少。他的心又变得和大洋一样硬。
他可不是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
“娘,外面卖饼的就开半天。你想吃烧饼不?我去买点吧。”
“敏讷——”
老太太叫了他一声,到底还是住了嘴,随他去了;她靠在炕头,就美不滋儿地寻思他儿子的好差事,和这个顶好的给分红的大掌柜——她可不知道,她儿子这份“字匠”的活儿,是绺子里的字匠!
于敏讷抽了一块现洋,出门往右转。
他家就住在柳条边的一个小围子里头,街里街坊的都认得。民国元年之前,他还正在家里埋头苦读,家里连灯油都买不起,他爹死以后,他娘非要供他读书考秀才不可,于是白天种地干活,晚上缝补衣裳贴补家用,硬生生熬瞎了一双眼睛。
结果最后他也没考上那个秀才。
他一边走,一边出神,心不在焉地对碰上的乡亲笑一笑、点点头。
说起来,他当上胡子的这过程还很离奇哩!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还在围子里郭家烧锅店里当账房,有一天去赶大集,路上跟几个人一起,被两个崽子劫了,劫到山上一瞧,身上半文钱也没有,衣服上还打补丁,跟那几个有名的地主少爷比起来,简直是鱼目混珠。但是看在他识几个字的份儿上,那绺子大柜叫秧子房掌柜给他抽了出来。
他一抬头,只看见一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这就是香炉山的大柜万山雪,笑眯眯的,仿佛没有一点架子,可他还记着秧子房里的鬼哭狼嚎,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大哥,你别害怕。”万山雪说,“我听说,你是个账房,认识字的?”
“认、认识……”
“赶巧了,我这儿正好缺个识字的。这么着,烧锅店给你开多少钱?”
“包,包吃住……不给钱……”
堂内哄堂大笑起来,万山雪似乎也忍不住笑了。
“那好,我给你一个月十块现洋,年底分红,吃住也包,你看怎么样?”
打那以后,他就不再窝在家里读书,或者窝在烧锅店算账了。
街坊四邻问起来,他就说,有个做山货生意的掌柜,缺个账房字匠,他就干这个。
信了的人不知道有几个,但是这世道,有钱比啥都强。这几天,他还琢磨着,要不然,在围子四周打探打探,再置办个房产……要是娘不想搬,这破房子,总得修葺修葺吧?
他这么一路溜号打算着,终于走到了卖烧饼的地方。
卖烧饼的叫赵三儿,他家一家三口都做烧饼,早早起床做好了,早早推着板车出来卖。赵三儿见着他来,殷勤招呼道:“这不是于大哥吗?来点烧饼?”
于敏讷矜持地点了点头,又在心里感慨命运的神奇:如果不是大柜,说不准,他现在也在卖烧饼?不,他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烧锅店只供吃,不给钱,只怕再过几年,他要把他的瞎眼老娘活活饿死。
“要两个。”
“好嘞,我给你装起来。”
“我也要两个。”
于敏讷一转头,只见一个苍白尖脸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侧。他浑身一悚,感觉身上的汗毛都根根立了起来,赶忙把脸转了回来,接过赵三儿递来的烧饼,转身便走。
那苍白尖脸的男人付过了钱,拿了两个烧饼,也跟在他身后。
他一边吃,一边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缀在于敏讷的身后,像是一道不吉利的影子。
于敏讷越走越快,一时间心慌气短,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差点两眼一翻,就地昏过去。
计正青笑眯眯地,还是抓着他的手肘不放,等着他昏过去。
于敏讷最终没有如自己所愿的昏过去,只好拼命甩手,指望着把计正青的爪子甩下去。
“撒开!拉拉扯扯的什么样子!你怎么下山了……要是给人发现……”他压低了声音。
“不会的。”计正青嚼着嘴里的烧饼,似乎感到好吃,又格外看了看手里剩下的一大块,“这时候,跳子(兵)也都懒了。明天就三十儿了,谁不过年啊。”
“……大柜放你下来?”
“我的大读书人,明天过年了,能有地方去的,都下山来,松快几天。”
于敏讷“哼”了一声。
“你也有地方去?车店?窑子?”
计正青的嘴角冷笑着扬了起来。
“上你家过年,咋样?”
“……不咋样!”于敏讷又感觉芒刺在背了。今年一整年,他读书人的良心时常作祟,描朵子(写信)去要挟别人交钱已经是他掩耳盗铃的极限,更别提,一个报号“贼心狠”的秧子房的计正青,突然光天化日地出现在围子里,甚至让他起了疑心:怎么着,今年不猫冬,大柜要派人打过来了?
计正青撒开了他,叹了口气。
“算了,不逗你玩儿了。一逗就急眼,没意思。”
“那你?”
“我也是受大柜所托啊。”计正青道,“老许过年又去给人拉帮套,史田要回查干淖尔,新来的翻垛的断了腿还没好……就剩下我一个人使唤。”
“使唤?使唤你什么?”
“大柜说担心‘小白龙’,耽在花果窑子里没个准信儿,谁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了,让我来打听打听。”
于敏讷好奇道:“明天就过年了,现在找人?”
计正青摇了摇头:“照我说,这狗篮子说不准正在他老相好儿的被窝里享受呢。就为了不让他享受,我怎么也得找着他。”
他在让人不好过这一途上,确实有着令人惊异的执着。而于敏讷也感觉,不要打断计正青的这种执着为好。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两个人并肩走到了路口——往左一转,就是于敏讷和他瞎眼老娘的家了。
于是他也立刻停了下来。
“不请我去家里拐着?”计正青坏笑道。
“走……快走!”于敏讷赶人。
计正青也不再逗他了,一摆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是过年,但是小白龙郎项明无处可去,不在花果窑子,还能在哪儿呢?计正青就算把整个围子翻过来,都要找到他的。
远在几十里外的香炉山上,正为过年预备着。
前几天,几个崽子不知道从哪里拐带来一头猪,在三十儿早上杀了。万山雪不得已在猪的嚎叫声中醒来。人虽然醒了,却只是烦躁地翻了个身,妄图能够无视掉那头猪的声音和崽子们的呼喝声,回到黑甜的梦乡。
但是他的意图很快又被郝粮打破了。她一个人就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让人想装糊涂也不行。
“起来了,今天过年,怎么还懒在这儿——”
万山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嘟囔,试图蒙混过关。
“快起来!试试我前几天给你做的新衣裳……裤脚袖口长了还能改改……”她的声音越来越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屁股已经坐上了炕沿,听起来,似乎已经抖开了怀里的衣裳,“这款式听说时兴儿呢……我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欸呀,快起来吧,莲莲?”
万山雪猛地坐了起来!
“姐,你……我起来了,起来了。我求求你了姑奶奶,少这么叫我……”
“得了吧你,没人听见!”
万山雪叹了口气,心想,就你这个嗓门儿?那可说不准。
于是他认命一般地展开手臂,稀里糊涂地脱下上衣,任由郝粮的手在他身上鼓捣:他身板挺壮,线条又很精干,胸前鼓鼓囊囊的,不怪郝粮用指尖恨恨地戳了两下,他只当是蚊子叮了两口。而且郝粮还在他耳边絮叨:“真忙啊,一到了过年就这么忙,晚上怎么得吃一条鱼吧?史田走之前下山买了不少,说是松花江里的白鱼,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好吃……这玩意怎么掂兑?我估摸着还是红烧吧,大家伙儿爱吃……昨儿走了好几个崽子,都是有家有靠的,今年就剩下……”
在郝粮的絮叨声里,他又昏昏然睡了过去。猪叫声停止了,看来是有个下手快准狠的,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大约就睡着了一秒钟,很快就听见“大柜——”的一声,一睁眼,看见济兰站在门口,手里的东西劈里啪啦掉了一地,见他看过来,很快又蹲下去捡,一边捡,一边避免了直视他们两个。
“昨天粮姐让我帮忙记记账,下山的人多……”说着说着,万山雪看见他的额头也跟着变红了,更是一头雾水,“你们,你们忙……”
他抱着厚厚的账本子站了起来,脸儿也红红的。可是脚步却没有动一下。
万山雪头很疼地出了长长长长的一口气,终于有时间低头打量自己身上这件新衣服,是一件怪模怪样的褂子,其实袖口并不短,就是胸前放量少了,前襟的扣子怎么样也别不上。
他又抬起头来,只见到郝粮和济兰都脸蛋通红地瞅着他。
“咋了?改啊?”他问郝粮,又很嫌麻烦地摆摆手,“算了,将就穿……”
衣服大了好改,小了就真没办法。
“嗯……没事儿。”郝粮突然看见了炕边还抱着账本不动弹的济兰,双眼一亮,“来,济兰,你大哥穿不了,我看你正好……”
在济兰的推脱和挣扎声中,万山雪甩下褂子和他们两个,赤着上半身逃下了炕;院子里,崽子们正在给猪放血。冷风一激,他终于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郝粮追了出来,硬要他先穿上一件衣裳,他笑眯眯地指挥他们:“缸里还压着你们嫂子腌的酸菜,晚上一起炖了。”
一写到咱大柜的扔子,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又能上十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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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过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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