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来的。”崔元的目光落在这张脸良久,憔悴地开口。
柳茸道:“你说过,你不娶这个人的。”
他目光幽邃,“我只说我不能娶,是不能,而非不想。”
“从前,可有人为你下过聘礼?”
柳茸摇首。
“这么说我是第一个。”崔元眼中漫出一层道不明的衡量,如同胜了谁。
“若我不想嫁呢?”柳茸问,谁知对方答得果断。
“那便扔了,想扔想砸,任你处置。”
见他较真得正经,柳茸抿唇一笑,忍不住逗起他来,“不愧是博陵崔氏崔氏,一箱金银呢,公子直说了我哪还敢扔?”
“公子,你莫不是吃准了我不忍心弃之才送的吧?”
“……我没有。”崔元口吐兰气,一根指腹已触到他未合的唇瓣,他急匆匆避开,被纤手扭过脸颊。
一截新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如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挑在他的下颌。
她真的很喜欢逗人,尤其是这般解冠除衣皆一丝不苟的读书人,一逗,红到耳根里不自知,格外添趣,令人不禁想得寸进尺,再逗一逗。
“崔刺史拳拳心意,没有哪位女子会拒,我……收就是了,但我不想成婚,倒愿与公子**一夜,不知公子……”
崔元面色冷如冰窟,“不成。”
“聘礼都送来了。”柳茸点点他唇,敢跳过纳采问吉下聘礼,却拒不破戒,这个人啊,有时出格地与士族公子格格不入,有时又比老腐儒还守旧。
“那也不成。”
见怎么逗也无济于事,柳茸恹恹抱起臂。
“罢了。”她露了个抱憾的神姿,“是我不识礼数,扰了刺史,下官这就走。”
没走几步,袖侧被人截住。
柳茸莞尔撇开他的手,一个劲朝前走,像只要回画中的青狐鬼魅。
“莫走。”他再次拽住她。
柳茸懒懒回眸,“不走做什么呢?公子有事?”
是啊,他有何理由留她?崔元也懵然自己何以会追上来,自己的神识还未想任何事时,胳膊先一步不受控地挽留住了她。
“失礼。”他说着老套的赔罪松开手。
柳茸忍俊不禁,“还以为公子要好心留我渡夜呢。”
好心二字从何说来,崔元没想明白,见柳茸指着门外,“外面下起了雹,公子没听见?”
他如万物消弥的长寂中回神,过耳的唯有柳茸的声音,待柳茸一指,放听见屋瓦疙疙瘩瘩地响,门扉下的同心梳被鸡蛋大的冰雹打地可怜。
“你要如何回去?”
“走着回去。”柳茸以衣蒙头,青白的手腕挡在上方,“既然公子不愿,我先走了。”
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臂,紧得手背生筋。
“我去取伞给你。”崔元吞咽了下喉,万千字词化作一句取伞。
呛人的桐油味自身后飘荡,被风送得更远,枯荷色的桐伞油亮老旧,柳茸抬头,一擎褐黄的伞面挡住天。
伞柄交接间,彼此冰凉的指尖相触,若即若离,不知是谁的手先缩了回去,柳茸弯起眉眼,“多谢。”
这次崔元没再拦她,阖上了门。
凉风无情被门扑灭,门里门外,隔绝两个天地,只有屋梁上的雹石仍在疙疙瘩瘩地敲。
薰笼早已冷彻,崔元并未上前续炭,他靠在门扉,静听门外寒风呼号。
鬼号的风声里,他听见一串清幽的玉铃,是柳茸头上钗。
“我,不是给你伞了吗。”他将身帖得更紧,一扇门扉之隔下,同样有具靠在门扉上的身躯。
“是一把桐伞。”柳茸道。
“那你为何不走?”
发钗上的琼音忽远忽近,门扉随女子的笑在颤,从后背、骨血、一路顺道心脉,那扇门比纸还薄,颤意轻易穿透。
身下的门扉虚渺若无,似真的在与她的背肌相触,心心相帖,又好被人粗劣地扒开了皮肌做的的外衣,被人直接触摸滚烫的心。
他感到与薰笼火星子燎衣时一般的躁郁。
“公子当真想我走?”
崔元垂着首,汗顺着鼻梁骨滑落,在白腻的鼻端凝成露。
雹片冰硬,一把桐油伞撑不过几段路便会被戳成窟窿,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
那场伞柄交接,像一场精心做的欺瞒上天的戏,自知愚伎可笑,依然以期瞒天过海,到头来欺人欺己。
风越收越紧,柳茸裹紧被寒风吹得抖索的外袍,“公子,你知道吗,门外的风很冷,你不说话,我便走了。”
“当真?那我先走了。”
门扉响动窸窣,柳茸站起身,拍拍掌,背后失去挡风的木门,骤然一凉。
身后酝酿的体温被吹散地厉害,消逝在半途中,她挺了挺脊梁骨,适应着骤降的温意。
“我走了,公子。”
脚步声盈盈,崔元脑中嗡地一下,再也克持不住。
余温尚存的门扉被猛然打开,一只手,骨节分明将柳茸拽了进去。
*
鬟钗抵在新嵌的琉璃窗上,留下花般的影子,有唇珠犹疑在柳茸唇缘,品酒般细细地凿,却始终不更进一步。
好生涩。
柳茸心笑,睁开眸子,面前是道浓密的鸦睫,紧闭到轻震着,偶尔会扇到她的面颊。
一断皓腕悄然上移,她摸上对方发间,摁了下去,回以烈醇。
崔元的气息乱了一瞬,脖颈梗着。
她感受到他撤离的念头,但那念头转瞬即逝,被自己的主人压回体内,他很快便调整好,顺着她的引导撬开贝齿。
树砂挠着翠绿的琉璃窗,窗内烛火薰笼皆灭,一派漆黑,她听见咽喉声,落在她身上的唇一路向下,戛然而止。
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过,他沉默着,不肯解衣,借口去点烛膏,一双手绕过他腰侧,轻易勾开了带钩。
“君子兰”的花叶一瓣瓣剥落,他似乎恼了,也报复起柳茸来。
“你见过女人的身子?”柳茸有些讶异,崔元对女子衣带的位置过于谙熟,颠覆她的预料。
崔元自哂了声,“我见过死的。”
大梁国力昌盛,但长安城门依旧随处可见乞儿、流氓,盛世是盛不到草芥头上的,那些无人收尸的骨骸有男人有女人,被崔元逐一系上寿衣,生前穿不起衣,死后合着漂亮的衣服走。
懵然一瞬,柳茸忆起他幼时曾被当女儿身养过,自知问话多余。
两记石块摔地声,崔元松开手中打火石,软薄的唇被重新覆上,人模人样的衣冠尽数褪去,青帐下,有的只是两头野兽,做着野兽该做的事。
起初,的确是柳茸主导的,但是从某刻起,是垂落到男人胸膛的发丝,亦或是被敏锐捕捉到了一丝松懈,对方反守为攻,一个翻身夺过攻势。
窗外疾风骤雨,崔元失焦的眼眸微张,黑暗中,他看见满天神佛,他们高高在上,或斥责、或不齿、或大笑地审判着他这个逆徒。
他羞愧,却难抑从未有过的餍足。
“公子好生熟稔。”柳茸轻笑,面如醉酒。
崔元听出弦外之音,这是在怀疑他。
“那……证明给你看?”他落下粟粒大的汗。
柳茸刚想说话,欢愉迭起,她禁不住眯眼,目光温柔缱倦:“如何证明?”
不用证明了。
他结束地很快。
甚至是在自己即将迎来最后一波浪潮时,临门一脚,突然滑落断崖般退潮,被扔回了光秃秃的岸上。
“……”柳茸望着崔元,相顾无言。
他似乎自知没有满足她,深深垂下眸。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化开一抹笑,捧起对方的脸。
听闻此话,他的唇角不但没有任何笑,神情愈发难以捉摸。
“你不要动,我来帮你。”崔元取过一方白绢,擦净污秽,俯了下去。
柳茸之前不太喜欢他的鼻子,不是像跟鸟喙在脸上啄,便是屡屡磕碰得鼻骨生疼,但此刻才发现,还是有点好处的。
与白日一板一眼的举止不同,他于情事上的喜好颇为劲烈,甚至略带几分生硬,不肯让她,可此刻的低头却多了份取悦的意味。
树条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住抽打在琉璃窗上不停作响,掩盖了夜半声响,一阵含花吐露的爽利后,柳茸趴在那人胸口深眠了许久。
与杜攸之同榻时,她时常觉得自己是条沥水的鱼,在被索取,被承受,而与崔元一起,她觉得自己是株修剪枝丫的花树,被舒适地打理着、喷洒薄露。
恢复气力醒来,柳茸昏昏沉沉摸黑在榻边翻找,摸到熟悉的两枚官印后,安心地躺下,把玩在手心若有所思。
一个手滑,官印磕到脑袋。
柳茸忍着痛,琵琶骨处搭过来一条胳膊,迷迷糊糊地往上摸。
“嗯……”崔元也醒了,“睡不着吗?”
柳茸藏好官印,“明日益州各处恐有雹灾上报,我去拟些对策。”
崔元在她额间,嗅着青丝,闷闷嗯了声。
“我看见了。”他道,“官印。”
“对你就如此重要?”
柳茸:“很重要。”
唯有一点,她百思不得解,“你不找我要回官印?”
“因为你很合适。”
柳茸无法理解,如此说法不能说服她,世上怎有心甘情愿交权之人?
“就不怕我为非作歹,拉着你背锅?”
“不会,阿茸,你不会做。”崔元答得干脆,“你,也是好官,你不会做。”
“我幼时很荒唐,做着成王周公类的仁君弼臣之梦,现在想,世上何来明君,没有明君,至少,给世人留多一个好官也不错。”他侧枕着臂。
“公子,你可知,我是嫉妒你的,你有许多,我没有的事物。”
什么都有过,故而对舍离看淡至此,她万万做不到。
“我一即为校书便生欲念,想着升官,入仕,最好能去长安,当一回京官,而你……”
而他,大无畏地被谴出京城,不在乎有多远,也不在乎是否影响仕途,由京官调任刺史于他谈起,只如换了个地方做活计般。
柳茸窃窃想碰一碰他傲人的鼻梁。
“别碰,没擦。”崔元捉住她的手,“……我,也有欲念。”
他注视过来,墨眸如潭,被月润色,映出她的眉眼。
夜色尽在次日晨出,待雹石消停,熹微乍明,琉璃窗冷得咯吱清响。
柳茸被一声不和谐的“咚”声唤醒,熙熙然睁开眼皮,枕边是一张墨发清容的脸,一愕,后知后觉是崔元,悬着的心放下来。
幸好,没摔下榻。
她从暖被里探头,寻着声响源头,倏然间,一线目光射来。
栊门开着。
薛不虞身缠镣铐,定定站在卧房前,臂中的衣篓子“咚”地摔落,浣晒好的衣裳倾撒一地。
今日是77事变,勿忘国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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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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