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列开,马车驻在府衙前,乌泱的卫兵涌来,淹没门前登闻鼓。
身着官袍的人下马,面皮白净,没有胡须,是位阉官,双手捧着一卷紫绶封裹的诏谕。
不对劲。
回崔府的路被兵马隔断,三重卫兵围住阖府外墙,瞬息万变间,柳茸目光投向案台笔墨,即刻修书去请距此地最近的赵玉则。
若真是雍王遣人来,陈王不会乐见其坐大。
匆匆写好一则,小吏囫囵跑进,绊倒在门框,“大人、如何是好?外边好像是朝廷的人!”
柳茸绞紧指节,温冷的唇无喜无悲吐出几字:“开正门,接客。”
门闩抽出,肝红的府衙铜门步步拉开,柳茸一身醒目官服,在火把映衬下烨烨流辉。
“何人敢围刺史府?”
为首的阉官一愣,饶是在宫中侍奉多年也难得见此明眸善睐之人,但到底摸爬多年,不动声色掩住细微的神情,拆开紫绶徐徐展着手中诏谕。
“从三品益州刺史崔元崔子白,党同赵王谋逆,鸩弑天子,依圣人衣带诏,已褫官夺位,覆奏下狱。”
柳茸如堕冰窖。
跪地听旨的膝盖僵冷如死物,骨间是麻木的“咯咯”声。
阉官在她头顶正式宣读诏狱,然而落到柳茸耳中只余雷声轰隆。
小皇帝于耕耤大礼上祭酒,一口酒入肚,毒发身亡,经手鸩酒的一干宫人皆已问刑伏诛,指认是崔元主使,唯有崔元,拒不认罪。
赵王,是博陵崔氏选中的人,不少在朝为官的崔氏族人连同下狱。偏生是崔元,偏生扯出赵王。
“此事有冤。”柳茸死死凝着来人。
“柳大人,何来的冤?”阉官略发疑。
绛紫的绶带垂在眼帘处,刺目碍眼,“我愿入京上谏,陈明冤情。”
见此情形,阉官笑了。
柳茸不明他笑从何来,只见他袖边多出了一卷白麻纸书的手谕。
“咱家此行不止为益州刺史谋逆一事,若为刺史谋逆,不必亲下益州。”阉官展开诏书,“柳大人,接旨吧。”
心在鼓鼓狂跳,一道渺如烟雾的预感飘过脑际,直钻出一个念头——不要听。
不能听他接下来的话!然而迟了一步,阉人细长的声调里,天家手谕被一字不落宣出口。
——校书郎柳茸,举告益州刺史崔元与赵王通,意图逆乱,有功,特晋为长史。
字字千钧,清晰可辨。
“大人的密信虽迟达京师,未能拦截贼党,但若非大人作此铁证,乱贼难下狱。听闻大人是崔贼一手提拔,能有如此大义灭亲,功不可没。”
良久,柳茸在长久的耳鸣中忡忡抽离,“你,说谁?谁状告了崔元?”
“雍王殿下与各部重臣谢过大人。”
阉官轻飘飘的话,柳茸如遭棒喝。
“我没有交过任何密信,更无告御状,放了刺史。”
阉官不为所动,周遭刀戈冷列,无一人因她的话动一根指头,偶有风吹起枪上红缨。
“大人谦逊,可认得这纸上的字?”
泛黄的麻纸递到面前,心中有声叫嚣着莫要接,柳茸颤巍着指尖接过。
她缘何认不得,她应当认得的。
是平素所用的信纸没错、是自己的密印不假,熟悉又陌生,以及……那看了十几载、这只拿信的右手写了十几载的字迹。
而自己的密印,除了崔元,唯有一人得到过。
柳茸轻笑出声。
方才有一刻自己竟想着写信向他联手求援。
早知赵玉则不简单,交手次数也不过尔尔,谈不上深交,更遑论全然交付,几封密信,便能算计到今时今日。
他真是请了个摹字的高手。
难怪他应允崔元替自己的请封。赵玉则,自打与自己相识的第一眼,就已谋划到有这一日了吧。
既解决控制不了的崔元,又除掉五子之一的赵王,一石二鸟。连带博陵崔氏,一并敲打、压制。
甚至,顺水推舟卖了自己一个“人情”。无论她是否真是他的人,升官手谕一下,也已是他的人了。
崔元为她请封,她却秘叛崔元,不忠之名会和大义灭亲一样,如影随形,她哪也不能去,只能与他同坐一舟。
现如今要作何解释?解释这不是自己所书?
柳茸瞪向阉官,企图看他的神情,终看懂六个字:必须是。
是不是柳校书亲笔所书不重要,只要告密之人是“柳茸”即可。
“恭贺大人。”阉官作揖。
“让我去崔府。”柳茸收起万千心绪,踏前一步。
府里书房有自己的密印,赵玉则伪刻的密印再逼真,只要与真印细细对比也定有瑕疵。
“大人。”阉官拦在前头,柳茸冷冷视他一眼。
“我的衣物都在崔府。”
阉官没料到她说得如此直白,须臾道:“大人,咱家还没念完。”
“照律,查封刺史府,抄没家财。”
官兵撞开府门。
“夜雾大起,打翻灯台,不慎走水。”
柳茸看见火把烧起的火光,阉官的声音继续响起。
“火势过大,刺史府罪物烧尽无遗。”
火光冲天,里中府兵与官兵的交戈声传来,柳茸冲上前,被盔甲做的肉墙死死拦在官署内。
在红亮的火色之上,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条横贯在天家与官民之间的天堑,横断住她向天举起的手。
一举能定人生,也能定人死。
忽然,脚底一凉,柳茸朝下看,有人将她带离了那片炙热的淤潭。
“薛不虞?”滚烫的双颊逐渐在岚风里凉却。
绣履云靴落在城外竹林地,薛不虞带她上马,往深处奔去。
借着月色她瞧清青年的脸,颊边添了不少斑驳的锐伤,衣上仆仆风尘,他胸膛宽阔,在马背颠簸中供她安放头疼的头,却奇怪地话少,整个人沉郁不少。
薛不虞回来了,不是去探崔元了么,为何会回来。
“薛不虞?”路途无声,柳茸率先打破。
“别出声!”
“他死了,对吗?”
话音落下,马鞭的声音无了,他们都心知“他”是指谁。
马鞭再一次响起来,更重,更亮。
“他说你喜欢白梅,喜欢醇酒。”薛不虞的双眸掩在夜里,“他还说,恭祝你高升,他的聘礼,送不到你手上了。”
薛不虞蓦地咬牙,虎牙抵在唇缘,似被耍怒的兽,“什么烂摊子的破事!爷是来逍遥快活的,不是来掺和你们斗这个斗那个的!”
“我这就带你去见他!自己说去!”
柳茸面无表情,木然望着夜下竹林墨一般流转。
斜月偏西,她道:“花开了。”
“嗯?”
胸膛传来那人闷响,颤着她的肌肤。
薛不虞不懂紧要关头提花做什么,半晌反应过来,淡淡道:“嗯,花开了……”
崔府的花已焚于火海,见不到了。
火光又出现了。
是一片村庄,柳茸眼尖,一眼认出,心中猛坠一击,不顾疾驰的马义无反顾跳下。
“你疯了!”薛不虞搀起从马上跌落连滚好几圈的人,正要为她擦去面上尘,也注意到了被烧的村落。
“这是……”
村庄烧得热闹,却无人声,上窜的火点燃树干,如幢幢鬼影。
火势大得离谱,真有点燃物烧不灭?有的,曾经柳茸亲自监督的粮仓,满眼欣喜看着充盈的仓谷,成了夺命的催命符。
破屋等着看傩戏的孩童、乱点鸳鸯的张姨、盼着明日的流民,都吞噬在大火中。
薛不虞在火海里,捞到一只草蚱蜢。
数日前,收到的孩子对他说过,会好好留着它。
大火吞没的村子,亦如益州的明日。
柳茸想到小青、秋姨,想到还在家中等收成的老农,也不知红花挡住官兵没有。
“我要回去。”
“师兄他在等你。”
“他会理解我的。”柳茸没有回头。
薛不虞干涩着嗓,最后发问,“你想好了,你不去就错过他最后一面了。”
她的步履丝毫未停,走向火势外环焦得面目全非的村民。
“好!不去便不去,我陪你来。”青年霜剑一横。
“你不去见崔元了?”柳茸略讶。
“不见了,‘狼心狗肺’的。好心为他闯死牢不肯走就算了,还以死相逼命我来护你,我答应过他,来护你周全。”
“那我也托郎君一事。”
“说。”
“别管我,先去崔府。”柳茸道。
“我答应过师兄要跟着你的!”
“那再答应我一次又何妨?先去崔府救人,薛不虞,定有人还活着,他们需要你。”
薛不虞深吸一口气,似在艰难抉择,嗓音低哑:“一起走?”
柳茸摇摇首,“我不会武,我在对你动手无益。”
“朝廷的人寻到我也自会带我府衙,在此之前,”她转向尸首,“我要安葬他们。”
*
埋人是个大工程,一日做不完,柳茸能做的只有在火场带出尽可能尸身。
头晕目眩,焦热熏得双目流泪,她急忙跑到山风口喘息。
有马蹄声接近。
不会是薛不虞,他把马留给了自己,轻功踏月离去。
“搅扰大人。”一架华盖车在前方,赵玉则身旁的老仆走出车外,儒雅清癯如故。
“为何要杀他们?”柳茸指向不远处,一排排衣衫不整的尸身安静长眠,“他们做错了什么?又何曾判了谁?”
她不信赵玉则不晓得这片村庄发生过的事以及自己为之付出的心血,所以这只有可能是,下马威。
不止做给她看,更是做给益州,做给其余心有不服之人。
老仆平视着她,面色温和蔼然,“此事并非主人的意思,雍王殿下如今已是摄政王,需要益州归拢。”
“雍王……”柳茸启着干裂的唇角,“这些百姓是你们用之即弃的棋子么?”
“主人吩咐了,将此地生民好生安葬,一个不少,往后立庙盖塔,故派仆来。”
几名官兵利落地搬动着尸身,为衣衫不整者穿衣披白。老仆转向柳茸,似在等她答复。
挣扎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柳茸站起坐麻的身子。
“替我转告你家主人,我可以为他所用,但我,要先见崔元一面。”
崔府的火仍在烧,薛不虞从火场中救下负伤的红花与晕厥的小青。
“秋姨呢?刘管事呢?”柳茸问。
他垂下目,柳茸了然,不再过问,转而去探活人的鼻息。
老仆对阉官私语片刻,卫兵欲上前逮捕崔府之人,阉官摆手作罢。
“走罢。”阉官正要离开,脑袋滚落在地。
薛不虞动了手,顿时杀声四起,光影明暗中卫兵杀成一团。
火烧了两天两夜。
柳茸疲于稳定益州民情,直到第五日,方派人于雨后的崔府中搜残留的尸骸。
她学着崔元,给死去的人穿戴上寿衣,动作很不熟练,一日下来数百根衣带刮红指缝,不知怎的,她忽觉见到了当年替死人穿衣的少年。
一根玉簪掉落,柳茸冷眼看它摔在地上,簪头刻着绮丽的蜀葵,如今看,竟与那根断了的海棠玉簪没什么分别。
直到薛不虞抱住自己,她才意识自己又倒下了。
他将头靠在自己颈窝,翻开自己发红的掌心,愕然间深吸一口,忍着即将爆发的恚怨,“为何不叫我来系?!”
“我答应过师兄,要——”
柳茸捏住他的唇,语气平静,“扶我起来,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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