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曙色,雨后霁虹。
柳茸发上,九鸾凤钗随着她渐行渐高的身影倒映入玉阶积雨化成的明鉴中。
山风轻抚下,凤袍衣襟间的金玉麟麟,光彩夺目。
风有些大,柳茸收紧袖口。从旁伸来一只手执住她,阻隔风雪,续上即将告罄的温热。
那只手的主人岿然昂着头,注视着至高处的祭台,平稳地牵引着她登上玉阶。
“阿姊……”
柳茸似乎听见身旁传来阿宝的轻唤,但回身是一张成熟又冷毅的脸,闭着唇。
方才的声音不过错觉尔尔,被杳杳撞钟声敲散。
祭台很高,她朝后一视,来时的玉阶变得陡峭,仿佛踏空一步即摔得粉骨碎身。
柳茸指尖陡然一缩,那只覆在她手上的手察觉到了微妙异动,捉得更紧了。
生怕她要逃似的,不容挣脱。
随即,一块四角方正、沉甸甸的物什落入柳茸掌中。
是新帝为她造的凤印。
“阿姊,你是我的了……”自上玉阶便不再与她对视的新帝看过来,仅容二人能听见的话语里投掷出某种渴慕,晦涩,濡湿。
或许在某个背着她去恩客府上的夜晚,或许是他在手臂划刀记录她接客的次数时,一个龟奴不该有的心思已在那时悄悄萌动。
柳茸:“……”
“时辰到了,祭天吧。”她黛眉长平,不接对方的眼神,走向祭祀的盥手盘。
新帝脸上刚浮起的一丝暖融又兴兴灭灭寂了下去。
她在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们只是利益捆绑交织在一起的两根线,在朝堂间相互配合的共犯,也只能是如此。
权势,谁不曾想要?
昔年王府做书童,他杀了与自己长相一致的燕王赵凛,取而代之伪装数年。
从龟奴到书童,再从王侯到天子,新帝太了解权势能替人得到什么,例如此刻,一个站到她身边的位置。
可柳茸,他也想要。
长安城千鸟鸣飞,落到翠山枝头。
这些鸟儿腿上挂着金镣铐,不少是宫中名贵品类,为庆封后大典新帝下令长安坊市一同放鸟朝凤。
本是一项高兴的“曲目”,也是他送给她的贺礼,眼下再看,满天鸟群盘旋,成双结对,新帝只觉心烦意燥,怎么看怎么扎眼。
他偏过头,瞧见身侧的柳茸。
鸟群在她头顶,与她身上凤袍相绘成百鸟图,她的眼眉被红装点染,成了最盛开的模样。
叫人移不开眼,却不属于他。
磬音声停,封后大典进行到最后一步,参礼的百官与宗室开筵入席,独独少了陈王赵玉则。
陈王府的老仆在大典前两日便代主人上疏,又到柳茸殿内请了罪。言是陈王近日骑射偶伤面颊,有碍观瞻,怕陋颜冲撞皇后,遂于府中休养。
“竟严重到如此地步?”那日柳茸神色温和,佯装愕然,见人来了就当作什么都不知。
赵玉则脸上的伤哪来的,她可一无所知。
“主人本想送娘娘的,奈何如今模样骇人。”陈王府的老仆说得极为可怜无奈,“实在怕惊了娘娘的眼,不敢出府。”
杀人都敢做了,出府有何不敢的。
柳茸心底发笑。
“准了。”她批下赵玉则的告假贴,“大典不必来了,还请转告陈王殿下,好生养伤,他的脸若坏了,本宫在长安可找不出第二张替的来。”
老仆双唇略张,半晌代主伏地,“谢娘娘厚爱。”
“娘娘,”临了,即将退下的人停顿,看懂柳茸的默许,接着说下去,“主人叫我转达一句话给娘娘——他定不会负娘娘所托。”
“即如此,那本宫也祝他长命百岁。”柳茸搁置下笔,洗砚池划开一抹乌青水花。
虽说陈王不来观礼并非居功自傲刻意为之,但新帝的面色并没有多少好转。
群臣皆来观礼,唯有赵玉则不来,无论是何原因,这一巴掌算是打到新帝脸上,赵玉则自己也是明白的。
不来也好,新帝拂袖冷哼,省得他看见些眉来眼去。
如今宴席间,有个比赵玉则更令他刺目的人在呢。
薛不虞。
从封后大典开启到现在,薛不虞站在阵列里一声响也没发出过。
他很安静,安静地出奇,安静看着柳茸盛装从身旁走过、牵起另一个人的手接过凤印,安静地看她走完一程高高座在席上。
桌面有酒,薛不虞便喝酒,有肉他便吃肉。
觥筹交错的光景里他周身形成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隔绝一派熙雍。
不少官僚暗戳戳投来不可言说的眼神,都想见见薛不虞做何反应。
毕竟是与当今皇后有旧情之人,陛下亲自请其来观礼,一君一臣齐座一堂,前朝封后大典也未见过这等事。
无一人敢大声说话,默默观量着宴席中一丝一毫的暗流涌动。
“薛大将军凯旋,下官敬将军一杯。”
薛不虞将酒爵扯到一边,“我不与人敬酒。”
说话间柳茸察觉到他神不知鬼不觉朝自己的方向瞟了一眼。
他怎么会不喜与人敬酒呢?
昔年花树下,他是最喜欢同自己酒壶相碰的。
柳茸朱唇饮下一口酒,听见席间开始了另一轮寒暄。
“薛大将军成家了吗?”
“成过。”
席间的谈笑声戛然止住。
薛不虞面不改色动着筷箸,蓦地抿着唇,改口道:“没有。”
“如此甚好,老生本家有位姑娘如今已到适配之龄,将军郎才年纪轻轻又建功立业,不知可有意否?”
一个不字刚想说出,薛不虞便听见正中心向南而座的高台上冷不丁响起一道不容置喙的声音。
“确实也该添一房正妻了。”新帝放下酒爵,冕旈下双目抬起目光。
他巴不得薛不虞即刻成亲另娶,免得旧情复燃,勾引他的阿姊。
“臣一心报国,无意儿女情长。”
“朕遇见皇后前也喜欢用此说辞,薛将军,话不可太绝。”
薛不虞没有答复圣言,剑眉下的眸子向上,穿透觞酒纷嘈,幽幽望向上方头戴凤钗的柳茸。
新帝龙颜微微不悦。
薛不虞:“皇后娘娘以为呢?”
席间气氛难喻,所有的视线都押在了柳茸身上。
金花盏从女子的手轻放回宴台。
“将军府,的确需要有人管家了。”
闻言,新帝紧绷的眉宇舒展,宴席上了新舞,又是一派和煦,唯有薛不虞仿佛成了一尊冰雕。
“将军可有心仪之人?”柳茸问。
薛不虞兀自吞了一口酒,入喉的酒在舌根四散,说出的话染上喉间呛涩,“没有。”
“既如此不如就由皇后替薛将军指婚,”宴台之下,新帝的手隔着袖口自然而然搭在了柳茸手背,“也算是成人之美。”
“也要看将军的意思。”柳茸视角朝下,却发现薛不虞已收回了视线。
倒酒的宫人正要酾尊满上,倒酒的酒酒觥突然刹止,一只手扶住正在倾倒的器皿。
细流自空中断流。
“得罪。”薛不虞放下止住酒觥?的手。
“下臣还要操练新兵,今夜的千秋宴就不参加了。”
新帝冷哼,“来人,送大将军回军营操练。”
薛不虞长跪谢恩,礼毕,头也不回走出宴席。
长安的风雪染了他一身。
*
刚出宴席,薛不虞就碰上一人执着白伞。
伞面似层白蛇褪下的磷皮,伞下的人眉目于男子而言偏柔了,美得慑人,脸侧却有一道淡红的箭伤,不增丑恶,反添一股落柯残破之美。
“这就是陈王殿下说的陋颜?”薛不虞出言。
本应在养伤王府的赵玉则收起伞,笑靥轻绽。
“毕竟是去面见皇后娘娘,一点瑕疵都是不敬,若是教皇后娘娘看了,记住了这副模样便不好了。”
薛不虞斜睨一眼,不打算理会他。
对方没有让他走的打算。
在此碰面也算冤家路窄,太尉故去后,与赵玉则分庭抗礼的人变成了薛不虞。
兵权、头衔、功劳,看似转入新一轮一争锋,实则重重架构之外,背后与他对弈的,仍旧是柳茸。
赵玉则倒是没曾想去了一个太尉,如此短的交接时机柳茸能扶起新的用臣,而向来不入仕的薛不虞,居然答应了。
他忽然很想一窥薛不虞的忠心。
世间无人不可利诱,这是赵玉则的定论,这份定论在几番请薛不虞于府上开价后失效了。
“将军对娘娘倒当真忠心不貳。不过刚归来便殿前离席,未免有些失仪了。”
“我答应了师兄要照顾她,除此之外的事不归我管。”
赵玉则眉眼弯起,“照顾?照顾到了床榻上去倒真是体贴。”
薛不虞猛地回头,表情煞戾,身后出声的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意料之中,一脸几分无辜的好整以暇,令人更加心上不快。
“陈王殿下是不知道两情相悦四个字怎么写吗?”
薛不虞跨步逼近,直至与赵玉则四目交锋,近到能望清彼此眼里掩藏地几乎天衣无缝的杀心。
陈王府的府兵抽剑架在二人之间,赵玉则摆手:“不可对大将军无礼。”
护在左右的府兵收剑,寒光散去,可对面男子眼中的寒光比利刃更甚。
“两情相悦?”赵玉则像听到了什么笑谈,“薛将军,本王只是不忍见将军落得和本王一样的下场,善言相劝罢了。”
“将军如今大权在握风光无量,自然感受不到,这条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当初她提携将军,将军知道是为何吗?”
“因为要对付本王。有本王在,娘娘就会一直需要将军。”赵玉则意味深长眯起眸子。
“待到本王退出庙堂那日,她要对付之人便会是将军,本王的今日亦是将军的明日。”
“将军不在京中有所不知,娘娘已经提拔了一位异族女将叱罗红花,此情此景,与将军当年何其相似。将军,用之则弃,是迟早之事。”
弃?薛不虞眺向远处华灯高挂的筵席,明火被漆黑的瞳中染得阑珊落寞。
他自哂,说着旁人不明的话,“她早就弃我而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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