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雪堆满了院子。
宁菱这一夜睡得不好,翻到寅时也没睡着,索性起身梳妆。
镜子里一双杏眸沉着平稳,嵌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上,略微不协调。
宁菱的生辰在年尾,眼下还是早春,算上生辰,她才满十八岁。
天光还未出现,还需要点灯才能看人,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北风在外呼啸,炭却不够了,取暖的火盆熄了一会,宁菱就手脚冰凉。
妇人的发髻最是要求一丝不苟,很是难梳,手脚冰凉,便更是难上加难。
宁菱的手在梳妆台前举了两刻。
今日江玦回都,她得去城门迎接。
虽然她与江玦的婚事名存实亡,旁人眼里也是如此,但该有的规矩跟体面,她不能破。
更何况苍坞一战大获全胜,大鄀丢了四十多年的北疆八地,江玦一战夺回四地,朝野上下无不欢欣,圣上亲迎都在情理之中,她更没有什么理由避着不去。
不过这样欣喜的关头,圣上竟然缺席了。
昨夜刚传来的消息,陛下急病忽发,现下还在皇后娘娘还在床前侍候。
旁的人或许不明所以,宁菱却清楚,这场胜战,收了失地,更是打了圣上的脸。
苍坞一战的胜利,离不开两个人。
江玦,还有他情深意切的青梅,赵远星。
一个诱敌深入,一个包围绞杀,十万对三十万大军,牢牢地将蠢蠢欲动的北夷挡到了风庸关之外。
配合之默契,不是她这等局外人可以评价的。
两人同样互生情愫,结亲就差临门一脚时,却生生被人被横插了一步。
这个人,就是她。
宁菱起身,套了件大氅,去偏房里拿炭,而后返回。
昏暗的屋内明亮一些,宁菱将手放到盆边,看着火苗在她的手背上跳动。
一年前她向圣上求了一桩姻缘,本意是想嫁入某个人家做个小妾,有所庇护即可,没想到皇帝大手一挥,把她许给了江家。
江家先祖是开国功臣,封侯食邑足三万户,免死铁券就有五张,历代都是护国将军,江玦则是大鄀开朝以来最为年少的护国将军。
而宁菱的父亲在医官局任职,从偏僻的黔州到司州落脚才刚四年。她只是一个西南边陲而来的农家女,连县令千金的尊贵都比不过,本是门不当户不对,却因为帝王制衡,硬生生抓到一起来。
荒诞,但是圣意,谁敢不从?
赵家不敢,江家不敢,她更不敢。
转了转僵掉的手脚,宁菱移步到了厨房,迎面便是一股草药味。
去迎江玦前,她要先把婆母的汤药煎好。
文武扇在煊赫的火苗前来回扇动,宁菱的脸也跟着被染得绯红。
她自小跟在母亲后头帮忙煎药,知道煎药最难的就是火候的掌握。
但其实眼下这副药火候有没有掌握到位都没有关系,因为梁氏不会喝,但一定会找她的错。
圣上用天威让人敢怒不敢言,用两道圣旨便堵住了江赵两家的嘴,只是怨言怎么堵的住呢。
自然便倾轧到她身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夫人这药究竟要折腾到几时?”
这声音宁菱熟悉,是梁氏陪嫁的侍女,姓林,每日总会在她院里响起,催促她的汤药。
今日她还早了半个时辰,没想到还被催。
“嬷嬷稍等,马上就好了。”
“那夫人究竟还要多久才交得出来?”
宁菱看着药炉,至少还差半个时辰,只是梁氏不会喝她碰过的任何东西。
“现在。”
滚烫的药汤小心翼翼流进汤碗,宁菱去寻食盒。
屋外来了另一个声音。
“嬷嬷这话说的,我以为你寅时就在这候着了。”
这声音她更熟悉,这是她院子里服侍她的丫鬟,
防风是被林氏吵醒的,一听她的声音会知道她又来找宁菱麻烦,带上斗篷疾步而来,“嬷嬷的鞋怎么到现在还湿着。”
屋檐下没雪,只有来时才会有雪,林氏刚到,便是直奔宁菱来的,因为她知道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宁菱在她面前,甚至不敢说不字。
“牙尖嘴利,你别忘了你是哪家的人!”
“奴婢被主君派来侍奉夫人,自然是夫人的人。”
“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不同你计较!”
林氏偏头望向屋内,一只手敲得更加起劲,语气也更跟着猝然带怒,“娘子若不是搞不定,老奴自己来。”
她为了敲响,使了很大的力气,后面干脆直接拍门,就差踢门而入了。
门忽然被人拉开,林氏一个身形不稳,脸往前栽去,正好落在宁菱手里那碗滚沸的汤药。
林氏慌张又狰狞的脸庞刺破了凝固的汤药。
千钧一发之际,宁菱一个缩手,收回了托盘。
林氏一个膝盖狠狠跪在了地上。
“防风,快扶嬷嬷起来。”
自己则踮脚去够食盒,把汤药放进去。
“嬷嬷叫的急,我自己也乱了分寸,幸好嬷嬷无碍,真真是不幸中的有幸。”她脸上满是歉意。
林氏惊魂未定,现下眼前全是那碗汤药的热气,脸色煞白,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宁菱。
宁菱当没看见。
“嬷嬷拿好。”她惯常带着温婉的笑,“天色还早,我院子人还没醒,暂时走不开,就不陪嬷嬷去了。防风,送送嬷嬷。”
防风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姿态也跟着恭敬起来,“嬷嬷慢走。”
林氏拎着食盒,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防风见她瘸拐的身影走远了,才笑出声来。
回屋,宁菱在收拾药炉。
“娘子我来吧。“防风去拿宁菱手里的抹布,宁菱没给她。
“再去睡会吧,辰时还有重要的事,好好休息。”
防风只道:“我不困了。”
被老夫人的人来搅和,她睡意已经没了。
“娘子,你是不是又没睡好?”
她看到了她眼底的淤青,想必又是一整晚没睡。
“我无碍,你不必担心。”宁菱将所有东西归置齐整,“许心娘子的事不能有差错,去好好睡一觉吧。”
防风拗不过宁菱,只能回屋了。
宁菱看着她的背影。
半年了。
那日贵妃的寝殿,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爹究竟是听到了什么不得见人的事情,不惜下跪求她,去检举他谋害子嗣的罪行……
回了房间,宁菱便坐到了桌案前。
距去接江玦还有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宁菱无法用其他方法消遣。
只有看账。
江家有上百个庄子,每三个月都会送一次账本,宁菱要做的就是查账。她刚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庄子送账的时间,数百本账册堆满了她的桌案,垒起来有她两人高。
宁菱盯着山高的账本,心里明白是江家给她的下马威,但也只能望洋兴叹。
她自幼是在草药堆里长大的,不同于其他闺秀,这些管家的手段她一概不知。起初开始查账,甚至要管家帮她。
现下虽然已经能批的没有疏漏,但架不住分划上账时间后,她一月也还要处理二十本账本,以她的精力,按时完成是天方夜谭。
于是便越攒越多。
宁菱将头埋进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书页每翻动一次,案牍边的一方蜡烛便随之摇曳。
天不知不觉亮了。
**
今岁的早春倒春寒得厉害,已经连下五日暴雪。宁菱坐着马车,听着北风呼啸好奇地一掀,都吹得满头白,脸颊也被刮得红通通一片。
她们还没离开坊市,今日大雪,闹市还是一片熙攘。天冬担心她着凉,催她收了帘子,宁菱正要放下,忽而瞥见一伙官兵从青玉巷里出来,似乎还押着个人,应当是个女子,身形娇小,被官兵掩盖了,雪花飘忽不定,宁菱更是看不清。
许心娘子的私宅就在青玉巷。
天冬不知道从哪里买来杯茶,笑嘻嘻递给宁菱一杯,宁菱吩咐她再去买几杯,分给随行的家丁。
这里是闹市,人多眼杂,稍微一点骚动便可能引发更大的骚乱,所以平时官府的人办事不太会大张旗鼓,今日却是反常,从前往后算起来,约莫出动了数百人。
看来不仅事发的急,还是极为轰动的大事。
宁菱抓着窗沿的手越来越紧。
“冬风。”宁菱掀开帘子,也顾不得北风刮了,“你返家一趟,看看防风回来了没有,若是没有,即刻派人到城门来禀报,你亲去刑部的牢狱一趟,递我的牌子,请他们通融。”
“夫人,去城门的路偏僻,小的不放心……”
“无碍。”宁菱摇头,把手里那杯热茶递给他,“不会有人敢在司州对我动手。”
还是在江玦风头正盛的时候。
虽然江玦极其厌弃她,成亲不过七日便头也不回往地往边疆赶,但一成夫妇,许多事情便分不开了。
冬风这才领命,将茶水一饮而尽,马不停蹄地朝江府的方向去。
天冬分完茶回来,只看到冬风打马远离的身影,回头一看宁菱的茶杯不翼而飞,将自己的一杯递给她,反被宁菱退回来。
“我在马车里不冷,你喝吧。”
“娘子的脸都红了……”
“只是被风吹了,没有事。”
宁菱叫马夫出发,马鞭声起,平稳的轿壁也开始晃动。
随之一起晃动的还有宁菱的心。
望着那行官兵远去的模样,她的心惴惴不安。
只希望,可以不要发生可怕的事。
**
赶到城门的雪更大了。看着架势,只消一个时辰,便能千树万树梨花开。
风更是呼呼作响,若是稍不注意,像宁菱这样身段偏娇小清瘦的女子,便会被吹得东倒西歪。
宁菱拿了二两银子,遣天冬包下酒楼的一层,让随行的的人落脚,自己则站在门前,眺望白皑皑的远方。
酒楼老板说可以派人去城门那里帮宁菱留意,也没能拽住宁菱。
她心底那股惴惴不安在心头腾跃,心跳的砰砰快,她现下再也感觉不到冷了,站在风雪里,被四面裹住,反倒觉得心安。
周遭的嘈杂的喧闹从四面八方包住她,心底的杂念暂时被摒弃。
原先人烟稀少的城门前难得的热闹,许多百姓围到了一起,就为了迎江玦回都。
北疆八州地,沦陷已有四十年,四十年间将领前仆后继,也没能成功收复失地,北蛮部落常来游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今八州收四地,大鄀心里的伤疤生生被治好一半,怎么能不轰动。这夹道欢迎,也是在意料之中。
“娘子,这会雪大,主君一时半回还未到,不如进去喝杯热茶吧。”天冬出来劝她。
宁菱摇头,望着围在城门的一众百姓。
“他们都没躲雪,我又怎么能躲呢。”她仰头瞥见云层里露出的太阳,“现在几时了?”
“娘子,快午时了。”
竟慢了快一个时辰。
宁菱攥紧衣袖,先前的恐惧一点点复上心头,便在这时,喧闹的人群忽而传来一声高呼。
“来了来了!”
宁菱循着那人看的方向望去。几近浑然一体的天地边界,一行人御马前进。
为首之人高坐于马上,虽雪势渐大,但仍可窥见马上人挺拔颀长的身姿,银色的盔甲在冰天雪地中,不但没有被迫融合,反而越发夺目。
宁菱认得出来。那是江玦。
人马渐渐行近,雪也渐渐停了下来,眼前不再是灰蒙蒙的朦胧一片,那队迟来的人马也就越加清晰可见。
那副银色的盔甲边,一袭红衣同样坐于高马之上。
人头攒动中,有人问道:“诶,怎么将军身边还有个女子啊?莫不是从漠北带来的红颜知己?”
一人回道:“什么红颜知己,那护国将军半年前便由天子赐婚娶妻了,他身边那女子,乃是我大鄀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赵远星,这次漠北四地的收复,据说就有她的功劳。”
“嗬,原来是她,这有一身好武功,容貌也着实不错啊。与那护国将军在一起,倒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说不是呢……只可惜半路杀出了个宁家女,可怜那江大将军,要跟那为攀高枝不择手段的人在同个屋檐过活。”
“这有什么可怜的,这么大的军功,江家求娶,圣上还能不同意?你真的杞人忧天了……”
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虽然发生在嘈杂鼎沸的喧闹之中,但还是飘进了宁菱耳里。
天冬气得要去人群里把那两人揪出来,继而便被人抓住了衣袖。
“走吧,去接主君。”
她神色如常,仿佛从来没听过那话一样,望着不远处齐头并进的两人,赵远星喝完水,把酒壶随手便扔给了江玦,江玦则十分自然把水壶系好,放回她的马上。
的确是一对眷侣。宁菱静静望着,旁人都看出来的天造地设,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阴差阳错,她也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天冬以为宁菱伤心了,更加坚定了去揪那两人的心,正转过头去,便见一个小厮慌张地往宁菱跑去。
踉跄的身子刚刚稳住,便立刻到宁菱身边,努力压低声音:“娘子,不好了!刑部的人说防风姐姐杀了人,把她抓走了。”
“你说什么?”天冬不可置信,“是不是弄错了,防风怎么可能杀人呢?”
一路以来的担忧还是出现了,宁菱却一反适才的慌张,十分镇定地问他:“杀的谁?”
“是……赵相!”
这话直接让天冬愣在原地,身子僵得都不敢动。
宁菱心头一窒,几乎是话出的时候望向正慢慢走来的赵远星,袖口的雪花不断地掉落。
“愣在那干嘛?”
这声音冷得可以跟雪天匹敌。
宁菱十分警觉地嗅出这话里隐藏的怒气,当即转身,随即便对上高马之上那双凌厉的凤眸。
“大人。”
目光相接一瞬,宁菱立刻带上温婉的微笑,但来者看着她那七分逢迎的笑,即刻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我先去赵府一趟,你告诉母亲我晚些时候回府。”
宁菱忽略了他眼底的厌弃,乖乖应下。
这正合她意。
她向江玦福了一礼,正欲转身,身前将好又来了一人。
一声冷哼从高马上传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宁菱循着那冷声的源头,迎上了那不掩鄙夷的轻视,依旧保持着微笑道:“赵将军,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谁见了你能好?”
赵远星双手抱在胸前,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转而看向江玦:“阿玦,我们走吧。”
江玦收回目光,微微夹紧马肚驱马,从宁菱身边走过,身后一干人马紧随其后。
面对百姓的夹道欢迎,两人便又是换了一副脸色,一派和颜,是她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样子。
等两人走远了,宁菱立即便上了马车。
“去刑部,别走大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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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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