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爱看话本,曾看到故事里的女角儿见到心上人会呼吸急促,心跳紊乱,姜娆还曾觉得夸张。
此时此刻,却是她自己的真实写照。
“怎么,你很紧张?”
“没、没有......”
心脏扑通扑通,对着屏风深吸口气,姜娆最终依言转过身去。
但这一转身,风灯又一次随她一起转向,倏忽又照见男人靠着雕花门扇,及领口敞开处的旖旎风光。
毫不犹豫,姜娆赶忙将双手朝后一背。
照不见,就看不到。
她动作慌乱且急,那灯尚在摇晃。跃动的光影打在窗纸上,也将她的裙角、腰身、莹白颈项,甚至柔软发丝都镀了一层浅浅金色。
“不、不错......我是来给谢大公子赔礼道歉的!你、你终于沐浴完了吗。”
“嗯,沐浴完了。等我很久了?”
“......”
“也、也没有太久的......”
说者分明只是随口一问,姜娆作为听者却不受控制地脑补成另一种意思,转而面颊又灼烧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的,该死。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绪,只专注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睫羽却因清楚对面是谁,外加紧张跟心虚而颤个不停。
落在谢玖眼中,似春日的蝶翼被雨水打湿翅膀。
“是这样,我弟弟他、他......对了,我是辰王府的宁安郡主,名叫姜娆。谢大公子可能不太记得我,但是我......”
“姜娆,姜宁安。下人报过。”
“......”
“哦,对,好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不小心打碎了你的......”
话到此处,少女微侧过脑袋,视线扫过那一地狼藉,“他打碎了你不少珍贵之物,尤其是那对......那对双生娃娃。”
“所以姜娆是特地过来跟你道歉的,谢大公子,对不起!是我们不好,还请你原谅我弟弟莽撞。如果可以,能否请你列个单子,姜娆一定会尽快凑齐,并双倍赔偿你的!”
言罢。
少女弯下腰身,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
静默。
窗外风吹竹影,沙沙作响。
按照预想,谢大公子也许会道一句“没事、无碍”,即便只是客套。当然了,她肯定会说到做到。
但若谢大公子不愿接受她的道歉,那她也只能算是“自作自受”了。
偏偏“谢渊”没有任何反应。
好半晌,就在姜娆感觉他再不说话,她就要坚持不住了,这才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视线里,因她还鞠着躬,只能看到男人腰身以下,浴袍随他修长的双腿曳动,及一双玄色靸鞋踩着木质地板,步伐懒散,却离她越来越近。
而后擦着她的身影,男人去到那一地狼藉面前。
曲膝,半蹲下来。
修长的指节探入杂物,谢玖捡起了一样东西:“你指的,是这个?”
姜娆这才起腰回头。
只见倒地的多宝阁前,男人垂着眼睫,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摩挲那娃娃断裂的残肢,半张脸沉在阴影之中,神色喜怒难辨。
“对……先前那位夫人说,找个技艺好的泥塑大师,应、应该还能修好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姜娆提着风灯,蹑手蹑脚去到“谢渊”面前。
不合时宜,但她视线还是不自觉停在“谢渊”手上。
他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骨骼明晰。就是虎口处竟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略显狰狞,一路蜿蜒至凸起的腕骨处。
先前在关氏手中,这对娃娃还显得大了。
此刻在“谢渊”手中,娃娃的尺寸却如同缩水。
“你如何看出,它称得上是珍贵之物?”
男人声线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姜娆被问得一愣,如实答道:“它的彩绘都褪色了,有的地方磨得反光,应是年岁太久,且被人拿在手里端看过无数次吧……?”
愧疚归愧疚,先前那阵忐忑后,姜娆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
实在是机会难得,她一边说话,一边朝谢渊靠近。
忍住不去看他敞开的领口,她尽量自然而不动声色地撩起裙摆,在“谢渊”身边蹲下,而后将风灯凑近,保持着彼此衣袂微触,但又并不会真正产生肢体接触的暧昧距离。
不夸张的说,姜娆做梦都没想到会又一天。
自己竟能有机会跟谢渊共处一室。
嘴上不忘小心翼翼:“先前那位夫人说,你不让弟弟妹妹们碰它,怕碰坏了……谢大公子,姜娆也有弟弟的,一母同胞,血脉相连。”
“所以我知道你很难过,也一定很想念弟弟……”
“是么。”
身旁忽然多了一团,少女裙裾随之铺散,淡淡的馨香钻入鼻腔。
谢玖不闪不避,记忆却被拉回久远的童年。
昔年被养在别庄,岁岁花开,年年花落,只有谢渊会特地去庄子里看他。
哥哥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弟弟也知自己有个哥哥。
彼此都很喜欢对方。
却都不懂对方为何跟自己天差地别,譬如衣着、饮食、起居一类。
彼时年岁太小,懂得不多,谢玖只知阿兄来看他,他就会得到寻常没有的礼物,糖果,一切新奇美好之物。
他喜欢阿兄,日日盼着他来。但阿兄身边奴仆成群,他偶尔会听到“妖孽”、“不详”、“老夫人会责罚”等字眼。
渐渐阿兄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日升月落,某个雨后发呆的清晨,谢玖等得不耐,便徒手去挖地上的泥巴,捏出两个粗糙小人,手拉着手。
后来这对娃娃被谢渊带走,才变得有了五官,被涂上了鲜亮色彩。
此时此刻,一室静默。
谢玖再开口时,语气无波:“难过,想念,有什么意义吗。”
“是能证明什么?还是能改变什么?”
“……”
果然如关氏所说,提及谢玖,谢渊便会心绪不好。
姜娆却并未退缩,反而觉得自己距心上人更近了几分。前世的谢渊只存在于她的午夜梦回,是她少时独自守着的缥缈幻梦。
可此刻,他就在她身边,彼此的影子叠在一起。
从此幻梦有了实质,连他的情绪都好像变得触手可及。
听出他话里的伤情自嘲,姜娆轻轻放下手里的团扇、风灯。
转而去捡起那枚不足核桃大的娃娃“脑袋”。
她尽量将语气端得平和自然:“有意义的,谢大公子。听说人的意念能打动神明,只要足够虔诚,神明就会帮你实现愿望……”
话落。
姜娆自己也觉得干巴,仿佛在骗小孩。
她默了片刻,转而又宽慰:“别难过了谢大公子,姜娆其实有件事情,很想现在就告诉你。”
“是关于你的弟弟。”
话出口时,盯着手里的“娃娃”脑袋,姜娆有一瞬心跳极快。
也是伴随她这句未完的话,谢玖忽然侧过脸看他。
看到身旁近在咫尺,少女的睫羽在光中轻颤。
若说幼时被养在别庄,谢玖学会的是察言观色。
那么北魏辗转的那些年,他学会的便是凡事敏锐,洞若观火。
学不会,人很难活下去。
是以此刻姜娆尚在思考,犹疑,谢玖便几乎笃定了她接下来可能会说什么。
一场“弟弟不慎打碎心上人爱物、姐姐前来救场”的戏码,谢玖清楚这是她为接近谢渊的手段之一。
虽烂俗,却的确实用。
接下来为赢得谢渊好感,她或许会自以为是,通过这对娃娃及关氏先前的话,认为谢渊很珍爱弟弟。
当年北疆之事就发生在两军阵前,会传到京中不足为奇。
她必然也听过“定远侯为家国大义,痛舍爱子”。
而一个早年失去弟弟的兄长,少不了心结创伤。这时若有人告知弟弟还活着,这位兄长必然会震惊喜悦、甚至热泪盈眶——如此,她便可迅速与谢渊拉近距离。
如此这般,唇边牵起一抹讥诮弧度。
谢玖心下冷哂,语气却端得温朗和煦,风度翩翩。
他道:“好,愿闻其详,姜姑娘请说。”
.
的确是有那么一瞬,姜娆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说我曾在澜园见过你弟弟一面。
但又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一时想不起来,姜娆便也没去深挖。
只想着既然关氏、谢家人、包括谢渊都不知情,其中必然有什么原因。而自己若仅仅是为讨巧谢渊,就在不知谢玖意愿的情况下擅自透露他的消息……
到底过不去心里那关。
姜娆心念微转后,并没放弃这条路子。
而是换了种说法。
“姜娆想告诉谢大公子的事,或许有些唐突冒昧。”
“就是你弟弟二公子他......他也许、可能,其实还活在这世上。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可能不愿回家。”
由于心绪繁杂,姜娆说罢揉了下眉心。
没察觉到身旁男人把玩娃娃的指节倏忽微顿。
只听得他声线极轻:“此话怎讲?”
果然。
谢大公子对这个话题是感兴趣的,并非关氏表现出的那么忌讳。
姜娆心下隐隐雀跃,却忍住了并没表现出来。
“唔,怎么说......
“实不相瞒,姜娆虽只有十七,心智也许远远比不上谢大公子,但我大概能猜到二公子当年是何心境。”
“他九岁那年的遭遇,姜娆从前有所耳闻,知道轻重缓急,也懂得家国大义。但若是我的父亲......我想我会理解父亲,但这并不妨碍我感到心碎难过、怀疑自我......从此对这人世失望,也失去对周遭一切的信任的能力。”
“严重的话,我可能会恨一辈子。”
同样也是九岁那年,姜娆失去双亲。
虽与谢玖的“失去”意义相悖,可她后来十七,也曾尝过被亲人舍弃的滋味。
尚且只是祖母、叔叔,她都感到心神俱碎,何况谢玖是被亲生父亲舍弃呢?
“再假设二公子当年有幸活下来了,我想他在北魏人手中,一定过得不太好吧。”
岂止是不好,作为敌将之子,姜娆都不敢想象当年的谢玖可能会遭遇多少痛辱。
但在谢渊面前,她还是尽量措辞委婉,“我想他沦落敌营,孤身一人,年岁尚小,举目无亲......过得不好时,心里一定非常煎熬。”
“既煎熬,他也许就会恨点什么......”
恨谁呢,自是给他生命,姓氏,又将他舍弃的父亲。
姜娆没有明说,料想谢渊一听即懂。
“这也是为何,姜娆会猜想二公子即便还活着,长大后可能也不愿回家,甚至不想让你们得知他半点消息。”
“当然了,全是猜想,姜娆只是想告诉谢大公子,也许二公子他当真还活在这世上也说不定呢?也许只要你出去找找,打听打听,就会知晓他的下落。又也许等姜娆日后把这娃娃拼好,二公子就主动回家了也说不定呢?”
人有希望,总比活在痛苦和绝望里好。
这也是重生之后,姜娆自己品出来的一份心绪。
重来一次,谢渊更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对命运和自我的挑战寄望、和一定想要争取的人。即便这番话是她投机取巧,在已知谢玖活着的情况下,变相“卖”给谢渊的情报。
他若信,当然最好。他若不信,日后谢玖真的出现了,他也必然会想起她这日宽慰。
算她的一点心机。
“所以谢大公子,你不要太伤情了。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和弟弟,打翻多宝阁一事真的抱歉,姜娆一定会尽快将这娃娃修好,让它和原来......”
话未完。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忽然卡在喉咙。
原因无他。
就在她一边说话,一边转过头去,想将掌心里娃娃“脑袋”递给谢渊时。
猝不及防发现谢渊正在看她。
这夜月色朦胧,灯影幽微,窗外不时有风过,将曳动的竹影打在窗纸上。
隐还能听见院中不知是谁在来回走动。
姜娆仰起脸时,视线恰好与“谢渊”撞在一起。
四目交汇,为男人眼中所蕴的极致黑暗所冲击,姜娆有一瞬难以言说的呼吸滞涩。
就好像毫无防备下,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缠覆颈项,贴着皮肤咬了一口,蛇信吐息般的压迫层层收紧,紧到下一秒就会将她溺毙绞杀。
那种窒息感如有实质地将她倾轧,却偏偏转瞬即逝。
快到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下一秒。
谢玖倏忽别开了脸。
于是姜娆也就没有看到,“谢渊”左眼浮生的浅浅血色,正随他胸膛隐伏而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密。
直至那血色蔓延铺开,染红了整只眼睛。
血瞳。
生来妖冶,是为“不详”。
自从在北魏王庭安定下来,谢玖的左眼已有将近八年未曾再现出血色之状。
他知道只要保持心绪平和,死水无波,它们很快就会消退下去,恢复成寻常的黑白两色。
于是他闭眼忍耐。
却没忍住冷冷一哂:“不过是听些传闻,姜姑娘便自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吗。”
“你既觉他心怀恨意,不愿回家,却凭什么认为只要我愿意出去打听,就能轻易得知他下落?那他的恨算什么?”
“别人口中的谈资?揣度?高高在上?俯瞰怜悯?”
可笑。
“不过也谢了。揭他之伤,慰之与我,看来谢某的确比他幸运得多,至少能得姑娘如此偏爱,嗯?”
姜娆:“......”
完了。
先前她说的那些的确是带了讨巧之意,想让谢渊对她留存印象,越深刻越好。
但此刻,男人既未看她,语气也森凛凛的,想也知道是目的未达反而还用巧成拙。
要死。
“对不起,谢大公子......”
少女赶忙道歉:“的确是姜娆唐突冒昧,太过没有分寸边界,我只是想着要安慰你,想弥补打碎那对娃娃的过失,却没考虑你听到这些可能会更加难受......是我太冒失了,但我没有恶意的谢大公子,我只是,只是......”
“总之你别生气也别往心里去好吗,就当我胡说八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呜。
人果然还是不能太想当然了。
她印象中的谢大公子,谦谦君子,温朗如玉。可人活于世谁又没有自己的隐晦伤楚,和私底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早知她就该先多打听和了解谢渊的脾性,了解清楚了再来接近,而非像此刻这般......再懊悔也没用了。
姜娆焦灼地揪着裙摆,恨不能抓耳挠腮,最终思来想去,打算干脆将话题绕回赔偿算了。
只要往后还能交集,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但她正忐忑着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渊”忽又笑了一声,仿佛已接受她的道歉,转而续上先前的话题。
“照姜姑娘所说,若他真还活着,却恨谢家,也不愿回来。”
“身为兄长,我该如何?”
话落,男人眸光依旧盯着窗外,只留给她冷漠侧脸。
但语气已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姜娆下意识呼出口气,紧绷的身子也跟着放松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情绪不稳,起起伏伏了。
按捺住心下回升的雀跃,她赶忙殷切答复说:“当然是去找他回来,带他回家……”
“还得对他好。”
“让他吃饱穿暖,住最好的房间,穿最舒服的衣裳,挑最贴心的人伺候。还要多陪他说说话,多去外面走走,游山玩水,踏马观花,一起做很多快乐的事……”
“总之就是尽可能体察他的喜怒哀乐。”
“补偿他曾经受过的伤。”
“免他在外流离,无枝可依,还要给他很多很多爱。多到足够他忘记从前难过的事,并重新记起家的温暖。”
肩并着肩,少女嗓音清凌凌的。
温温软软,就落在他耳边。
并无任何肢体接触,但她说话时齿间吐出的气息都似带着某种香甜。
且她正在看他。
那种恋慕又闪烁的“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他身上。
夜晚有种冷峻深沉的美。以致于有那么一瞬恍惚,谢玖搭在膝上的指节微颤,进而轻轻蜷起,抠入掌心。
连手背青筋都在隐隐浮动。
她说得太过动听,仿佛在为他描摹蓝图,可也非常陌生,每一句听着都那么遥远虚妄。
自出生开始到有生之年,谢玖清楚这世上有种名为“爱”的东西,为世人所称颂追捧,甚至有人为之丧命也甘之如饴。
但它太陌生了。
仿佛被人凭空捏造的虚妄幻梦,他从未体验,所以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也清楚“爱”之一物永不会降临和眷顾在他身上。
至于“家的温暖”,那就更荒谬了。谢玖几乎是听到的一瞬便忍不住牵起嘴角,险些没直接笑出声来。
幼时笨拙,他不是没尝试过争取。但曾经无论如何乞盼都得不到的东西,被时光碾过一遭,他早已经不屑要了。
“嗯,还有吗。”他问。
便是这一牵唇,姜娆在他侧边,当然品不出什么讥诮意味。只觉“谢大公子”这一低头,这一挽唇,笑得她心间发颤,连落在墙上的影子都蛊惑人心。
姜娆几乎看得呆了,移不开眼,心口也又一次扑通扑通,活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还、还有的。”
嗯了一声,男人语气淡淡:“愿闻其详,不妨说来听听。”
“但乖一点,别凑太近,也别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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