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退军的消息和康王的死讯,终究还是没能按住,几匹快马带着沉重的急报,撞破了京城的宁静,也撕裂了皇城深处的平静。
消息砸进后宫时,崔贵妃正捻着佛珠,听小宫女讲御花园新开的几株姚黄魏紫,嘴角还噙着一点浅淡的笑意。
当内侍那带着哭腔的禀报——“北狄退了!可…可康王殿下…薨了!”——砸落地面时,那串温润的檀木佛珠“啪”地一声从她骤然失去血色的指间崩断,乌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脸上那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里的光骤然熄灭,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无声无息,如同一朵瞬间被狂风折断的牡丹。
“娘娘——!”宫女凄厉的尖叫刺破了宫殿的华美表象。
整个后宫顷刻间陷入了混乱的漩涡。
太监宫女们惊惶奔走,太医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冲入宫门,压抑的啜泣和混乱的脚步声在雕梁画栋间碰撞回荡,一派末日般的萧瑟。
沉重的消息同样压在了皇帝的肩头。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郁,却再也压不住那份冰冷的死寂。
皇帝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面前摊开的是那份言简意赅却字字染血的边关急报。
他枯坐了足有半日,夕阳西沉的金红余晖透过高窗的棂格,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沟壑,也照亮了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北狄退了…狼烟暂熄。
他心头绷紧的那根弦猛地一松,几乎能听到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嗡鸣。
不用打了,多少百姓可以免于流离失所,多少儿郎可以不必埋骨他乡?这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庆幸,是肩上万民重担的暂时卸下。
可紧随其后的,是“康王死于乱箭之中”那几个墨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直灼心底。
那是他的儿子!是他亲手抱过,也曾寄予厚望的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恸,迟滞却沉重地漫涌上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叹息,帝王的心,终究也是肉做的。
京城上下,无论宫闱还是坊市,都已提前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白里。
康王的灵柩尚在归途,但那死亡的气息,已提前弥漫开来,渗入每一块砖石缝隙,缠绕着每一个人。
......
当同一片暮色沉沉压向东宫时,太子谢承乾的书房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余下地龙燃烧过旺发出的沉闷嗡鸣,空气燥热得令人窒息。
巨大的阴影吞噬了角落,只有书案上几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在疯狂跳动,将太子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狰狞如鬼。
他的眼睛死死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底翻腾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狠戾与暴怒。
“谢承霄——!”这三个字是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嘶声,“本宫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一道道从沿途据点传回的失败密报——黑松林的毒箭只射中了他的近卫;
鹰愁涧假扮流民的死士被尹征的老兵一眼识破,反遭屠戮;
甚至在他必经的驿站投毒,那狡猾的狐狸竟自带干粮清水,连驿站的井水都滴口不沾!
每一次精心设计的杀局,都被他以近乎预知般的警觉或铁桶般的护卫化解。
这接二连三的失手,如同火上浇油,将太子的理智焚烧殆尽。
沉重的紫檀书案一角,在他那只青筋暴突、指节捏得死白的手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咔嚓!”一声脆响,坚硬如铁的木料竟硬生生被他掰裂,碎屑簌簌落下。
侍立一旁的东宫卫率牛肃,身形如山岳般沉稳,眼皮却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作为数次刺杀行动的直接指挥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凶险与挫败。谢承霄身边不仅有尹征的精锐亲卫,其本人更是机敏如狐,狡兔三窟,仿佛总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提前规避。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伏击,付出了三十七名精锐死士的性命,也只换来谢承霄肩甲上一道浅浅的划痕。
谋士周汝成瞥了一眼太子那足以焚毁一切的脸色,又看了看桌上那份细记录了凉城之战前后经过,以及数次刺杀失败详情的密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
“殿下,事已至此,怒也无益。谁能想到六皇子竟有如此心机?不仅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在归途上更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先是生擒常王,令凉城顿成无主孤城,如同在敌军腹心插下一把钥匙;再暗中勾结尹征,趁夜奇袭,以雷霆之势夺下凉城,一举断了北狄大军的粮道和归途!
逼得他们不得不仓皇回撤。最后,他算准时机,在北狄主力扑向凉城复仇的前夕,果断弃城,全军退守忻州…好一招环环相扣的调虎离山!利用区区一城,却救了大局,还让北狄有苦难言!更可恨的是,沿途数次狙杀,皆被他一一化解,此人之难缠,远超预期!”
周汝成的声音里,除了对计策本身的惊叹,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和深深的忌惮:
“殿下,如今边境战火已歇,尹征挟此大功,大军不日即将班师回朝!六皇子谢承霄,必随凯旋之师一同返京!他携此泼天之功,更兼其自身如此机警难杀…
我们原定于祭天大典时的谋划,恐怕…等不到了啊!一旦他踏入京城,受封领赏,再想动他,更是难如登天!”
“等不到?”
太子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直刺周汝成。
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狰狞到极点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之事。“沿途杀不了他,是他命大!是尹征那老匹夫护得紧!但京城,是孤的京城!这龙椅之下,还轮不到他谢承霄来称王称霸!”
“谁说只有祭天大典一条路可走?”那声音低沉,却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猛地攫住侍立一旁的牛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牛肃!”
“树下在!”牛肃魁梧的身躯绷得笔直,头颅微垂,声如闷雷。
“谢承翊的棺椁,”太子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还有多久进京?”
牛肃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清晰地报出:“回禀殿下,康王灵柩已在官道之上,沿途州府皆已肃清道路,接引护卫。估摸着最迟…五日,必至京城!”
“五日…好!好得很!”太子猛地一拍书案,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充满压迫感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间书房。
他眼中燃烧着的不再仅仅是愤怒,而是近乎疯狂的野心火焰,其中更掺杂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必须毕其功于一役的狠绝。
“本宫就要用我这好弟弟的葬礼,”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狂热,“成就孤的大业!”
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周汝成身体剧震,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话中蕴含的滔天巨浪瞬间淹没。
但仅仅一瞬的惊愕之后,那惊涛骇浪便在他眼中迅速沉淀、转化,最终化为两道炽热到近乎燃烧的精光!
他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图——葬礼,混乱,国丧之哀,百官齐聚…这是比祭天大典更混乱、更有机可乘!
那光芒,是对权力的极致渴望,是对这惊天手笔的无限推崇!
他猛地一撩袍袖,以从未有过的激动姿态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发颤:
“殿下英明!此乃…天命所归!五日之后,必叫那谢承霄,有来无回!”
书房里,烛火猛地一跳,将太子那张写满野心与孤注一掷的面孔映照得愈发森然。
五日之期,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冰冷铡刀,无声地开始倒数。
这一次,太子将赌注押在了他兄弟的葬礼之上,一场注定充满血腥与背叛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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