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齐眼中忽闪,只是还等人发现,便眉峰一挑,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哦?还知道贺兰将军?”
他话音未落,屋内的工匠们像是被点燃了引信,瞬间爆发出近乎诡异的兴奋。
“知道!太知道了!”
几个工匠几乎是跳起来,七手八脚地从角落的柜子,翻找出许多瓶瓶罐罐,檀道宁笑着看向姜齐,递出一方手帕。
“掩在口鼻上吧。”
姜齐不明所以,却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袋乌黑的粉末。
“这是什么?”
“铁粉。”,田雨已经包好护巾,蹲在地上勾兑着不知什么东西:“咱辋川这地脉有灵性,只要不断的试当天的干湿、冷热,配这铁粉和追影粉,就能把过去发生的事儿留下来下来重放!”
“就这样?”
道宁轻笑道:“不止,只是他们早就推演过当日的星位和地脉磁偏角,试练过多次了。”
姜齐目露惊色,见他们动作麻利地在院子中央清出一块空地,田雨小心翼翼地把药剂混合,几个人合力搬来鼓风装置,簌簌风声响起,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微涩的铁腥味。
院中逐渐掩上一层血色,姜齐的眼前泛起微妙的涟漪,接二连三的低呼中,空气被无形的手搅动,中心开始旋转、迷幻,升腾起一片朦胧的光影,如同水幕倒映,逐渐清晰。
犀牛皮叠压缝制的军靴一步踏出,挟千钧之势悍然破开雾纹,光阴流转中,贺兰郸的身形迅速凝实、结魄。战甲寒光熠熠,映在他沉定眸底,威压凝寒,冷冽逼人。
烛火凝滞,尘埃悬停。
姜齐的目光不再由主,不受控制地描摹他剑眉星目,刀削鼻影。
孤决背影如山岳峙立,仅仅是存在,便带着碾碎一切的征伐之气,蛮横地占据了整个视野,也狠狠撞乱姜齐的心神。
身旁守卫迎上:“将军,这些工匠软硬不吃,喊话说给个痛快。”
贺兰郸恍若未闻,径直走向那间昏暗拥挤的屋舍,在窗外静立许久。
檀道宁向姜齐轻声解释道:“当时事态危急,工匠们被捆着手脚羁押在此,许多天无人问津,只觉得已被当作弃子,甚至想着玉石俱焚。”
“叫所有工匠出来。”,贺兰郸转头吩咐时并没有避着屋内人:“拿十几坛酒来!”
“不必了!”,屋内一人愤怒吼道:“哪来的小将?滚回去!我们只见桓襄侯!其他人,休想糊弄我们!”
田雨不好意思道:“那是我老爹,他平常就这样。”
姜齐没做声。
被这样当众顶撞,光影中的贺兰郸神色丝毫未变,他侧头瞥向身后,不卑不亢道:“本将贺兰郸,奉桓襄侯之命,特来放诸位归家!侯爷身在前线,有几句话命我带来,也有几杯酒让我敬诸位。”
工匠们半信半疑地走到院中,贺兰郸二话不说,抄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仰头便灌!动作干脆利落,豪气干云。
姜齐微微抿唇,贺兰郸手上的酒姜齐知道,是产自益州,远近闻名的烈酒,早有“一坛放倒八丈汉”的传闻。
一坛见底,他手腕一翻,轻飘飘地把空坛子碎在脚下。
一坛接着一坛,每一次饮尽,每一次陶坛碎裂的脆响,都如雷贯耳,直动人心。
庭下的匠人逐渐神情沉肃地望向他,在他又拍开一坛时,众人或是赌气,或是敬佩,接过了酒碗。
姜齐不再抱臂站着。他过去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辋川,没曾想过这位向来将喜怒哀乐羁押在国法军纪下的贺兰郸,竟也会用如此江湖方式叩开人心。
这样悲悯、豪情、炽烈。
眼神坦荡如砥,又不可一世,游刃有余。
姜齐的心隐隐战栗,那股劲漫上他的指尖,悄悄红了他的耳。
直到拍开第四坛酒,贺兰郸依旧面不改色,深邃眼眸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右手稳稳端起酒碗。
“当年熙瑞太子殿下遴选诸位修筑辋川堤坝,自辋川修成,南疆、东暘两道,四州十二郡再无水患与旱灾,辋川一脉,功盖千秋!我敬诸位!”
他再次一饮而尽,工匠们拿着分到的酒碗,无人动作,眼中的怀疑未消,甚至傲然轻视。贺兰郸毫不在意,并不逼迫
“本将知悉”,他的声音沉了几分:“诸位受殿下之命,世代镇守辋川!前有七位义士,为报大公子知遇之恩,以命践誓,护堤不退!此等忠肝义胆,我贺兰郸敬服!本将承桓襄侯令,已命人于辋川决口之侧,立碑筑塔!六位义士英魂,生前身后,永镇辋川,六位义士家眷子嗣,擢升三爵,永享军禄,受南疆军世代庇佑,以慰英灵,安其家室!”
此言一出,姜齐见前排几位工匠的神色终于松动,贺兰郸再次饮尽,只是依旧无人同饮。
“半月前,熙瑞太子殿下……”,贺兰郸目光悲怆,下颌紧绷。
“薨逝。”
半空中惊雷乍现,血色雾气中,分不清是庭中幻境重重,还是冷冬天雷怒意。
院中死寂,虚影惊愕,实像默然。
光影外的姜齐忽然被攥住呼吸,强拖回当时那段窒息中。
“殿下仁德,泽被苍生!出巡所至,哪一道、哪一州没有受过殿下恩泽?遇灾遇难,百姓只念殿下,不拜神佛。熵国贼子却勾结内奸出卖储君!事态紧急,侯爷能信的人太少,可用的兵太少!鸿烈城占尽地利,城高池深,若强攻,大乾不知又要多少门户挂白绫!以水淹城,实乃无奈!”
他拱手道:“贺兰在此,代前线将士,恳请诸位莫怪!”,他躬身一拜,随后拎起酒坛,仰头饮尽。
前排工匠尚沉浸在太子薨逝的噩耗中,被贺兰郸的动作牵引,下意识沉目,跟着举碗饮下,后面的人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我本是北境道兖州主将,后调任芮都卫尉,护卫京畿八百里,我思及此,便明白了诸位的坚持,我们心中,都有誓死守护之物!诸位半生心血,尽付辋川,守护半壁疆土,故而不惜身陷囹圄,杀身不悔!现下炸堤,也只是为了少往鸿烈城中赔十万计的将士,少让孩童失怙,妇人失夫,老母失子!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沉:“倘辋川益州段不及早修葺,溃决千里,死的就不是这个数!这已成不世功的一凿一枘,便会接连数十里坍塌!故侯爷有令:厚待诸位义士!所需物料、人力,尽数上报!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修护辋川!自此,两道黎民百姓,四季稻粟黍稷,皆仰赖诸位!”
话音落,贺兰郸仰头,第七坛烈酒倾入喉中!那豪气干云、担当天下的气魄,彻底击碎了工匠们最后的怨怼!
“这位将军说得对!”,最前面的汉子猛地举起碗:“不管别的,先封堤!保住熙瑞太子最后的心血!”
“封堤!”
“干!”
应和声此起彼伏,酒碗碎裂的清脆声响如同玉磬穿林。
光影中,贺兰郸肩线终于微微松弛。
“来人!”,贺兰郸下令:“带诸位义士沐浴更衣,即刻归家探视!另点齐工造营精锐,随诸位前往决口勘察,鼎力相助封堤!”
“诺!”
人群虚影往外涌去,喧嚣渐散,夕阳的余晖终于刺破厚重的阴霾,将天空染成一片靡丽绚烂的金粉。
贺兰郸孤零零地站在院中,背对着漫天霞光,高大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缓缓弯腰,从院角捡起一个粗布袋子,里面是几副磨得发亮的凿子和零碎工具,袋子侧边还夹着一副布满划痕的琉璃眼镜。
“将军……”,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姜齐身旁人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是我是我是我!”,田雨指着自己的影子道。
“你的?”,贺兰郸语气温和,眉目间的温柔令姜齐牙底发酸。
“是…是我的!”,田雨赶紧接过,笨拙地鞠了一躬:“谢谢将军!”,她转身要走,却又像鼓起很大勇气似的,猛地回头,黑亮的眼睛望向贺兰郸。
“将军!谢谢您!真的!要是您今天像之前那些官老爷一样,露一点‘杀一儆百’的派头,我爹他们肯定就拼命了,幸好…幸好您是这么做的!”,虚影中的“田雨”说完,站在旁边的人脸更红了。姜齐眼底含笑,勾着唇角看向身边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的小姑娘。
贺兰郸微微一怔,他没有直接回应田雨的话,只是沉声道:“碑塔会建在决口西侧一里,每块碑上都要刻上一位义士的名讳,麻烦你帮我转述给方才首位开口的那位匠人,日后,遇难处,可随时去南疆军营,报‘贺兰’二字,自会有人带你见我。”
田雨兴高采烈地应了,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生涩地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头也不敢抬,提着袋子飞快地跑掉了。
贺兰郸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他的目光隔着重重血雾与错位时光,落在姜齐身上。
姜齐心头一滞。
霞光温柔,翻遍他身后的澄澈天幕,也为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镀了层温度。
光影渐渐淡去,最后一点拔挺虚影也消散在空气中,屋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姜齐站在原地,与方才贺兰郸光影消散的位置面对面,心跳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咚咚作响,震得胸腔都有些发麻。
檀道宁站在一旁,一直专注地看着留影,此刻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眸底尽是惺惺相惜。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檀道宁并不是爱对他人评头论足的人,此刻也由衷感慨道:“贺兰元帅此举看似粗豪,实则至诚。以七碗烈酒为引,以肺腑之言为刃,剖开僵局,这样的担当与魄力令人动容。”
姜齐仿佛被檀道宁的声音惊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悸动,只是开口时,竭力维持的闲适却沙哑不已。
“至诚……至勇……”,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风起云涌,低声道:“也至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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