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最后选定的地点,是在东都南的一间茶肆。
按理讲这样的深夜里茶肆不该开门,但店主人与李暄有旧,故而在敲门后便将几人迎了进来。
也亏得如此,肆内没有其他客人,十分空闲安静。三人上了二层临河的雅间,在一个清雅小桌旁围坐,不一会,店家便将上好的绿茶端了上来,点燃炉火,还在其中放上了一些栗子芡实,随即退下。
然而即使他已走远,一时也没有人张口。
此刻万籁俱寂,冬夜的冷风掠过,却也无声,沉入化不开的静默中。墨色深夜里,一只红泥炉成为唯一的光源,橘红的焰在炭块间游丝般流动,粗陶制的提梁壶开始幽幽地吐出白烟,香茗的气息也随之隐约可以闻见。
周以以感受到两人的目光都一刻不停地落在自己身上,觉得实在难受,于是率先打破了诡异的沉默,呵呵笑道:“真是好久不见呢师兄。”
她方才便在楼下的水井处洗干净了脸,露出原本清丽灵动的面庞,不然拿刘大郎的脸对着周尔总有点奇怪。
“是啊。”周尔也微微笑道,“快四年了。”
他看着周以以,觉得她与三年前没什么不同。相貌是长开了许多,原本那个青涩稚嫩像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如今已经绽放成了一朵极美的玉兰,不施粉黛的白皙面容上透着浅粉的光泽,令他舍不得移开眼去。而她瞳孔中澄澈的微光、周身干净的暖意、露水落于野草的清香、如晨曦暖阳般的气息却一丝一毫没有改变。
却不似他。
他将眸一敛,又问道:“你如今怎么变成驸马了。”
“啊……说来话长。”谈到这事周以以不免尴尬,但好像不实话实说也没辙了,当然公主勒死刘大郎的事是一定得略过的,“简单来讲就是长德殿下新婚的驸马死了,不方便外传,所以找我帮个忙。”
周尔理解地点头,承诺道:“我一定会为你保密。”
周以以闻言弯眼一笑,她就知道周尔尔始终是个值得信任之人。而李暄听见这“为你”二字,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
“说起来你这是什么情况?”看着周尔这一身青绿官服,周以以把心中最大的疑问抛了出来,“你还当上官了?”
周尔一顿,而后叹了口气:“是啊,师父解散师门后,我无处可去,就考了官,前不久刚被举荐到京中,任御史台侍御史。”
“什么?”周以以不禁一惊,“师父竟把师门解散了?”
这可是他几十年呕心沥血的事业啊。
“是。”周尔讲述道,回忆起之前的事,还觉得怀念与哀伤,“你走后不久,师父就被朝廷盯上了。为了保全弟子,他放弃了在京的一切,把师门积累的钱财都分给弟子遣散他们谋生,自己南逃到扬州去了。我为了照顾他也同去。”
周以以面色凝重地点头。原来她被逐出师门之后竟发生了这样糟糕的变故,不禁唏嘘。
“那你现在又到京中当官了,师父一个人留在扬州?”她紧接着问。
“是啊,他不肯过来。”周尔说起玉手,语气几分无奈,“不过你别担心,他在那儿好得很。我每月都会寄俸禄给他。”
周以以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玉手一直都是个处事不惊、心思活络的小老头,肯定吃不了亏。不愿来京城估计是被南边的繁华迷住眼挪不动腿了。
“行,那我明天给他写封信。”她潇洒地一仰头,讲道。
彼此这几年的着落算是交待完,雅间内一时又陷入沉默。
壶中茶水此时已经烧开,起初只是细碎如鱼儿在潭中吐泡泡,现下沸腾水声已如急雨敲窗、簌簌作响。
其实旧友重逢,周以以有许多话想和周尔尔说的,毕竟以前她在师门遭人排挤的时候,就只有周尔尔愿意和她讲话。那时候他们总有事没事地谈天说地、嬉笑打闹,也惹出过不少叫玉手吹胡子瞪眼的破事来。现在想想,真是无比令人感怀的好时光。
但现在公主就在旁边,周身若有若无的黑气令她不敢开口,只能巴巴地看着周尔尔温润的眼眸。
周尔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她,看来他们是同一个想法。
李暄默默观望着,忽而噗嗤一笑,修长的手执起茶壶,为他们缓缓倒满茶杯。
随着淅沥沥水声落下,绿茶的清香沁满了心脾。
“茶好了,请喝吧,二位。”她说,一颦一笑如瓷偶完美无瑕。
周尔有些僵硬地将茶杯拿起,吹凉后放在唇边,品了一口,随即感叹道:“不愧是康王谷茶,清冽甘活、禅意自趣。”
周以以闻言不禁笑着揶揄:“周大人,如今您也懂品茶了?”
她想起他们以前把玉手珍藏的茶饼拿来泡冷水,觉得太苦又倒给了鸡吃的事。后来玉手大发雷霆扬言要把犯人手心打肿,所以他们至今也不敢承认。
周尔被她这么一笑,大概也想起来这桩糗事来了,于是也忍不住掩唇而笑:“哪里,不过是庐山与扬州不远,于是有时能喝到罢了。”
周以以也吹凉了喝上一口,只不过立即变成了苦瓜脸。她果然还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周尔见状,颇有些宠溺地叹了口气:“我去给你拿些糕点吧。”
听说可以吃甜糕,周以以立即眼中放光,连忙点头:“好啊好啊。”
“和以前一样?”
“一样一样!”
“一样什么?”
而一句柔中带冷的嗓音忽而将他们的对话打断,生硬地插了进来。
周以以这才发现他们把公主晾在了一边,不禁有些窘迫。而周尔倒是很有礼数地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以以一直爱吃杏仁味的酥糕,臣便总给她拿。”
李暄闻言笑容更深,只是桌下的手攥得更紧。
她却完全不知。
见她沉默不语,周尔向两人笑着点了下头,而后下楼找店家去了。周以以看他背影消失不见,觉得屋内的寂静叫她更加坐立难安,于是转头对李暄讨好道:“殿下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拿。”
而李暄只垂着眸,面无表情地答道:“不用。”
周以以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决定让步:“等他把糕点拿上来,我们就走吧。”
这样下去也聊不成什么,不如下次再找机会。
李暄心不在焉地点头。
不一会,周尔就提着一团纸袋回来了。里头不仅有杏仁酥,还有糯奶团、桃花糕等等,都是她爱吃的,使周以以不禁眼前一亮,面露喜色,只是一感受到李暄阴森的注视,就立马收住了。
她咳嗽了一声,故作冷淡道:“谢谢你,时候已经晚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周尔不禁迷惑地看向她,又看了一眼面色不佳的李暄,似乎是明白过来,于是一如既往地温雅笑道:“好,那就告辞了。”
他将纸袋递给周以以,周以以犹豫一息,还是接下了。周尔这便十分周全地行过礼,先她们一步不疾不徐地离去。
——而他刚一离开,李暄便把纸袋从她手里夺过,扔在地上,那些精美的糕点随即咕噜噜撒落了一地。
周以以见状又惊又急:“您干什么?”
李暄十分强硬地抓起她的手,就往楼下拽去:“我给你拿。”
“不是拿不拿的问题!”周以以用力给她甩开,气愤道,“这样是在糟践粮食、您知不知道?外面很多人吃不起饭、您知不知道!”
李暄闻言却是冷笑:“与我何干?”
“你!”周以以更气了,一跺脚,简直对牛弹琴。她又跑去把糕点都捡起来,幸好地上干净,并没有沾到多少灰尘。
李暄冷漠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他给的东西,脏了你也要吗?”
周以以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忿恼:“不是他给的所以要!是因为还可以吃所以要!”
而她刚捡完在袋子里装好,李暄就又一把将它夺过,直接往楼下洒去,摔得四分五裂——这回彻底不可以吃了。
周以以顿时咬紧了牙,怒火烧上心头。
“您到底在发什么疯?”她仰起头,质问道,原来人气极是真的会笑的。
“他的东西,你不准碰。”李暄神色依旧漠然,丝毫没有愧疚之意,“你要什么,我给你。”
周以以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
“行,我不要了。”她说,丢下李暄自顾自往楼下走去。
李暄于是在身后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随。
周以以完全不想理她,只顾径自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去。
此时已是凌晨,月色被乌云遮掩,平坦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一切都是漆黑且静默的,只余下模糊的轮廓,在夜风中打盹。
“刺客本宫已经传信叫回来了。”李暄忽然说道,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嗯。”周以以随意地应了一声。不管李暄有没有传信,她也相信周尔尔不会有事。
他可比李暄这疯子可靠多了。
又是一阵沉默后,李暄再度开口:“你喜欢吃杏仁酥吗。”
周以以有些奇怪地转头,李暄竟然会问起她的喜好,真是不可思议。
“是,怎么了?”她没好气地答。
“……你喜欢什么,都告诉我。”李暄轻声说道。她明明比周以以高挑许多,却低着眼似乎央求,“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周以以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她,皱眉半晌才反问道:“为什么?”
而李暄却又将嘴闭紧,不肯回答。
周以以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自顾自走着,也不再执着于问她要一个答案。
无论谁来看到这样的场景、听到这样的对话,都会以为李暄喜欢她,是在吃醋。
而周以以清楚得很,这人不过是个胆小鬼,不愿面对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从来都只有她一个无依无靠、孑孓独活罢了。
至于喜欢?她有这样的感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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