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月到如意院的小厨房,并未亲自上手,只指点着厨下的小师傅同仆妇一起备菜,几人合着做了一盅素烧狮子头。
待赵大郎用了觉着好,祈月才被个小丫鬟领着进一间小花厅,见了春容。
春容再见祈月,眼中难免多出几分复杂。
她早间因了大少爷的话,往大夫人院中走一遭。原以为是件难事,不想大夫人满口应下,只让她好生看住了春十三,须得时时敲打,让她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若再行事不端,出了岔子,府中不会轻饶。
春容亦知春十三需敲打,那般张狂无度的性子,很是易惹祸端。
她看着春十三行完礼,道:“我是春容,得了大夫人的令,看管大少爷这院中事,从今往后,你归我管。我这人不爱挑事,不愿为难人,条件便是你不挑事,你别为难我。”
她缓了语气,道:“我们都是大少爷院中的人,大少爷好了,我们才得好。近日你的手艺得大少爷心,我也替你高兴,往后你我如同姐妹般,好好当差,伺候好大少爷,便也不枉我今日拉着你说上这一场。”
祈月在大厨房、大通铺那稍显嘈杂之地,碰见的是大呼小叫的洗洒婆子,嗑着瓜子听壁角的丫鬟仆妇,再便是懦弱寡言的李三娘,爽直贪吃的胖大丫以及一心要往此处院子钻,掐尖要强的碧果儿。
乍然遇见个说话软硬兼施、御下颇有章法的大丫鬟,难免想多了些,稍稍走神。
春容见那春十三,亭袅袅直立,如墨乌发半挽半倾,一身烧火丫头的粗布衣裙,却似明珠蒙尘般,反教人更挪不开眼。眉目低垂,俏生生脸儿半埋,看不清面上神情,春容想她许是心有不甘,又道:
“大少爷自湖中救起,丢了半条命,昏睡许久。老爷夫人亦是熬了许多时日。你可知这事若是放在别府,你如今能否全须全尾站在这还得两说。春十三娘,你说呢?”
说、说、说什么?
说那春十三,攀得高、跌得惨,赵大郎不过图她好颜色,图一时新鲜,她便以为他真能娶她。结果不过十两银子进府做他的通房丫鬟。
说赵大郎那痴相蠢货,丢半条命是活该,合该陪原主一块儿上路免得原主孤单。可他此时还是祈月的衣食父母。
祈月内心淌泪,面露一个纯然笑意,抬首对春容道:
“春容姐姐今日教诲,十三娘都听进了心里。我十三娘不是个不知晓好歹之人。往日是我蠢笨,教那痴念迷了心眼,不管不顾做出许多错事,害人害己。如今想来,很是羞愧。我也算是鬼门关走过一遭之人,再不会行那错事。口说无凭,来日方长,春容姐姐只看我如何做。”
一番话滴水不漏,再教人挑不出错处,倒令春容刮目相看起来。
春容再叮嘱数桩事项,由小丫鬟带着祈月去了她的新住处,是西厢耳房的一个小间,一床,一几,一椅。那几窄窄一张,依着支摘窗,窗上糊着春日新换的窗纱。虽简,却洁而透亮。床上亦叠着一床她透支一月月银的崭新被褥。甚好,她再不必做小鹌鹑睡觉了。
祈月欢喜,她终是有了可以自己一人待着的屋子。
祈月再回下人院的大通铺时,外头天已黑,屋中点着灯。她掀帘而入那一刻,里头原本嬉闹的众人忽地安静下来,个个瞅着她。
李三娘靠在灯下做针线,抬起头,见祈月回来,一下子站起来,有些高兴,道:“十三娘,你回来了!”
祈月笑笑,朝她道:“是。”
李三娘道:“你这是?”
祈月道:“我回来收拾些东西。早上那会儿得了庞妈妈的吩咐,就去大少爷院中准备午食,下午也忙着在那院收拾,不得空。眼下有空,我便回来将我的东西收拾带走。往后,我吃住一应在大少爷院中。”
李三娘道:“可、可你的被子还未干透。你……”
“你当她还会同你再挤一处被窝?你这大通铺,可有什么好挤的?人家好本事,自有她的好去处。能缺那一床被褥?”
碧果儿哼笑出声,对着李三娘一通冷嘲热讽,刺得李三娘面上火辣辣的,帮着祈月收拾衣物的手一顿。
祈月自被赶到下人院中,原先的衣饰丢了大半。衣物只剩两三身,首饰更只余一件。故而一只轻便包袱裹了,便由李三娘送着出了门。
先时倒在大通铺上浑浑噩噩之际,得李三娘几日照拂,她心中感激,拿出唯剩的一支镀金钗子塞给她。
李三娘推拒。
祈月道:“三娘,多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照拂。如今我身无长物,只这支钗子拿得出手。你且收着。我那被褥,你若不弃,便留着。往后你若有事,便吱个声儿,或托胖丫传话与我。莫要同我客气。”
明月高悬,花木婆娑,二人道旁分开,祈月踏月而回。
夜夜好眠,祈月又调弄出许多新鲜素斋,很合赵大郎的口味。
那小厨房的两个大师傅原心下有些不痛快,但见祈月不骄不躁,谦和有礼,备菜做菜从无遮掩,只大大方方供众人看。有时是自己亲自动手,有时也干脆只一旁指点,由着个小师傅和做糕点的娘子上手。
众人拜服。
且她大多时候只一味捣腾那豆腐。她本是豆腐西施,人生得美,豆腐做得好,素斋甜点皆是一绝,又有何处不对?
若要真个儿说什么不对之处,便是这春十三太好了些。貌美之人,偏偏待人和气,话说好听,做事漂亮,满院子的人里,竟难寻有不喜她的。
大少爷赏她好几回,赵大夫人也赏了一回。
不觉间半月已过,赵大郎吃饱喝足,安分用药,身子自是一日日好起。堂间案上金丝笼中,一只波浪纹样、通身靛蓝的虎皮鹦鹉正对着窗外鸣叫。
细细听来,却是园中树上春莺啼叫。原是一只鹦鹉一只莺鸟在闹春。
赵大郎提了金丝鸟笼,撇开小厮,月余来头回踏出正堂,走过连廊,穿了角门,进了长长的夹道。
道旁植了花木,桃桃粉粉,几多妖娆,暖风一拂,风香扑鼻。忽有美人自后花园月洞门出来,沿着夹道那头,婷婷袅袅行来,渐行渐近,乌发若瀑,细腰如柳,白粉粉儿脸,朱艳艳儿唇,两丸乌瞳如墨,眼中敛尽春光。
赵大郎半幅身子一酥,提着鸟笼的手落空,金丝鸟笼“啪嗒”一声落地,靛蓝虎皮鹦鹉飞身而出,朝着祈月大叫:
“美人儿!”“美人儿!”
“我来啦!”“我来啦!”
祈月原也认出了赵大郎,这般白面馒头似的脸,一堵墙似的身材,府中亦寻不出第二人。她不疾不徐行至赵大郎跟前,同他礼一礼,道声“大少爷安”,便也轻轻巧巧地走了。
赵大郎呆呆愣愣站着,胸口处若擂鼓,鼓声震天,耳中嗡嗡。虎皮鹦鹉落到他肩头,捏着嗓子朝他怪叫:
“大少爷安!”“大少爷安!”
赵大郎如梦初醒,忙转过身去,却只见着袅娜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角门处。
有这一遭,祈月回到厨房,自盛满水的木盆中捞出一块四四方方豆腐,朝豆腐面上纵横各两刀,侧面一刀横向平切,至底下一面,再纵横各两刀。
一块大豆腐切成十数块四方小豆腐。
祈月连切三块,砧板上散了一堆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日头正好,她拢了小豆腐块进筛子中,架到小厨房院中曝晒。又同大师傅要了半坛子油腻腻、臭烘烘的冬腌咸菜卤汁,将鲜嫩春笋的老根切下,扔进臭卤汁中,熏得厨下小丫鬟们泪眼朦胧。
众人不解:“为何要扔那笋根?”
祈月笑道:“素山珍,自是鲜呐。”说罢,捧着臭烘烘一坛回了她的住处。
午食,指着点厨下做了道素鸭子,又名鸭子豆腐。取鲜豆腐捣泥入料塑成鸭身,再以胡萝菔切薄片,拼成鸭翅蒸一刻余,最后再入料、淋香热油而成。
赵大郎神思不属地回了堂屋,一通盘问,才从贴身小厮得禄那知晓,原来这半月余,那新奇的早食、午食里那些以假乱真的狮子头、素鸡、素鸭、素鹅皆出自春十三之手。
他目瞪口呆地瞧着午食刚上的这碟素鸭子,又想到夹道相遇的那道身影,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道:“传十三娘来,爷有赏。”
祈月早知有这一出,便嘱咐厨下仆妇看好筛子中的豆腐块,待晒至深黄,便收进瓦罐中,送到她房里来。她装个脚扭伤,也不便再出门。
得禄碰了一鼻子灰,赵大郎却抓心挠肺起来。他不敢拿从前那般嘴脸出来,只老老实实等着。
祈月亦老老实实等着。数日后,屋子向阴而立的角落里,瓦罐中深黄色的豆腐块已经浑身长了白毛。这些白毛豆腐块再入盐水中密封,时日再后推,水浊而渐清。
赵大郎贴身小厮得禄日日来厨下问话:“春十三娘来做早/午/晚食了嚒?”
今日又来,正遇见厨房地上放着一坛汁液,黑黢黢、臭烘烘且飘着一层浮沫,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得禄捂住鼻子,方要发问,见那月白布裙的春十三娘走了过来,手拿一把烧得炽热通红的铁火钳。
得禄吓一跳,又挤出个笑来:“十、十三娘……”
祈月举着火钳慢慢靠近坛子,得禄又退两步。
祈月将火钳一把捅进臭汁液中,“嗤——”地一声,卤汁液面冒出一小股浓烟。祈月拿着火钳慢慢搅动,道:“是得禄,有何事嚒?”
臭味汁液连着“嗤嗤”几声,熏得禄瞧头晕目眩,那味儿直往鼻腔里钻,磕巴道:“大、大少爷让我来瞧瞧您,您扭伤好些了没?大少爷让您,让您好好养伤……”
祈月换上另一把烫红的铁火钳,放进臭汁再淬,白烟“嗤嗤”作响,坛中奇臭竟涌出异香,慢慢搅拌,异香渐浓郁,这便是“淬火生香”。至此,臭卤已成。
祈月抬手揉了揉手腕,边启封一只瓦罐,边回得禄道:“多谢大少爷惦记,也承蒙你跑上一遭,我伤势不重,养上几天便也好了。”
得禄眼见着那春十三娘用筷子从那瓦罐中夹出一块湿答答白毛豆腐块,扔进那既臭又香、滋味难辨的黑褐汁液中,他头昏脑涨,道:“那、那您忙着。”
言罢,逃也似地离开了厨房。
祈月将发酵好的豆腐胚子放进臭卤内浸泡,约摸两个时辰,捞出,凉白开冲净,沥干,叠个宝塔状置于白瓷碟中。
厨下两位大师傅,两个小师傅与那糕点厨娘皆瞪着瓷碟,几个小丫鬟则捏着鼻子,既嫌弃又好奇,距那豆腐一步之遥,嚷道:“好臭!好臭!”
“臭就对啦!这就叫臭豆腐!”
祈月热一勺油,往油里下半匙姜茸,半匙蒜茸,少许蜀椒末,放臭豆腐进锅。臭豆腐块遇着热油,一股浓烈呛鼻的佐料辛辣香和着油脂爆香裹着臭味生成的怪香猛地袭向众人,霎时盈满厨房,冲出屋外。
不多时,那怪香中又添了酸和麻两味,勾得小厨房不远处做活的伙计抓耳挠腮、神思难属。
赵大郎早早坐在桌边,亦是抓心挠肝般等着晚食,也等那送晚食来的人。
祈月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赵大郎一人独占一桌,左边立着春容,右边立着翠俏儿,身后则立着得禄。三人目光皆在她身上滞了一滞。
赵大郎更不必说,自祈月身影出现在门前,他那两个眼珠子便转也不会转般、黏在了祈月身上。
祈月行至桌前,朝他屈膝行了礼。赵大郎猛地蹿起,一把扶住祈月,连声道:“我的心肝儿,你何苦为我劳心费神做这些。你的一片苦心,爷我自是知晓的……”
祈月挣开赵大郎一双猪蹄子,道:“大少爷还请先用饭吧。”
说着掀开食盒盖子,一股香香臭臭的怪味儿忽地蹿出,四人掩鼻。
翠俏儿憋了好几日,今日终是抓着机会发难:“春十三!你送的是猪食还是猪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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