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年 五月初八 城外西南洪池乡
西北风卷起漫天黄沙,沙散风退后王严希转过头拽紧缰绳守在龙门前,□□的那匹红棕色的西域宝马体型高大,皮毛光滑,肌肉健硕。为防止马尾与毬仗缠绕在一起,会将马尾数折用细绳捆住形成锥状。
几滴汗从阴俊达的眉骨处滑落下来,他眨了眨眼睛,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忽地扬起手中的毬仗,能不能留住阴氏一半的土地就看这一击了!
与此同时,王严希猛夹马腹,宝马窜出迅若流电。他一手拉紧缰绳,上半身下探至马腹的位置敏捷地扬手回击飞来的彩毬,霎时间四面八方飞奔而来马绞作一团,尘土飞扬仅次于朔风卷起的漫天黄沙。
“红队再得一筹!”,场边的家仆又插起一支红色的旗子,旁边青色旗子只插了两支,孰胜孰负再明显不过。
西千佛窟附近洪池乡的农田上,两位皮肤黝黑的农户急匆匆找到老孙,“老孙,已经快到中午了,可是….他们的地还没有浇完….“,西沙州地区干旱少雨,蒸发量大,中午正是日头最烈的时段,为避免蒸发,这个时段水渠都会关闭闸门停止浇水。
”…无信狗辈!!!已经过半个多时辰了….“
”等他们浇完…咱们的用水时间就过了…再浇就得等明天了!!”,三人都是普通的种田农户,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一点薄田养活一家人,土地浇不上水就等于断了人家的路,他们无奈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王氏坞堡。
“欺人太甚!!”,老孙骂了一句,“你等着我这就带人去讨个说法!”
“能有什么说法!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渠长跟他们就是一伙的!!!”,老孙将手中的木契重重的摔在地上,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憋闷。木契上刻着农户的取水时间,农户把木契交给水门子核对内容时间,符合后才会开闸放水。而部分富户为争取水权,会将自己田地分挂于多个农户名下从而多获取水时间,更有甚者会直接从农户手中购买水权。
没多会田埂间又来了两三个农户,老孙心一凉:”怎么才来了你们两个??“
一农户手里还拿着崭新的六齿耙,抱怨道:”他们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咱们回回去找,有什么用呢??“,老孙正在气头上看到他手里的新农具就猜到怎么回事,大骂道:“一个破耙子就把你给收买了!最后地他们把你的地强占了我看你要个耙子有什么用!!”,农户不好意思,本就黝黑的皮红变得黑红黑红的。
一个年龄较小的农户名叫张五郎,忽然说起来:“他们私挖了一条暗渠引到那边的废窟,日夜都有水…..”
另外一个农户:“就是….我也发现了,那水里有时候还有股臭味….我上次想去看看还没到跟前就被外面的守卫给赶了回来!那边都是废窟,他们在那敲敲打打的几年了,还没有修出什么名堂来!”
老孙听后垂头丧气,说道:“怎么….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地荒了,你…我都去当流民要饭吗??”
阴俊达的家仆盯着计时的铜漏壶焦急的直跺脚,阴俊达本人的怒火直冲头顶,求胜心切的他不仅没击到彩毬,还险些叫对方把自己的头当做彩毬给打了,“一群废物!!”,反观对面的王严希身手矫捷,一个鹞子翻身又击中一毬。再这个样输下去怕是连家宅的大门都不敢迈进去了,他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队员,几人不动声色地开始贴近王严希,把其他人排挤开。
彩毬”咻“地飞起来,就在它开始下落的那一瞬间,场上的马匹从东西南北四面朝着王严希飞奔而来,扬在空中的毬仗所瞄准的目标不是空中的彩毬,而是王严希的脑袋!在一旁观战的张秋恩看出了端倪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若这样激烈的场景出现在两军交手的战场上,那在空中弥漫的就不只有沙尘,还会有飞舞的刀枪和四处飞溅的鲜血。宝马一声嘶鸣,前蹄猛地抬起,马身微微直立于众马群之中,只见王严希脚踏马鞍飞身跃出在最高处扬起手中毬仗一击即中。
随着彩毬破空直入门洞的同时家仆高声喊起:”时间到!”,这场激烈的马毬比赛终于结束。阴俊达重重地把毬仗扔出去,极不情愿的拿出地契甩给王严希,这已经是他这个月输得第五块地了心里能舒坦吗?
“再怎么说….咱们也算是亲戚关系,剩下的地契能不能就算了??“
还没等阴俊达的话说完,王严希仅用愿赌服输四个字便将他怼了回去。刚才在场外观战的张秋恩走了过来,同阴俊达一样怏怏不悦。
王严希摩挲着地契的边缘,一声嗤笑惹得张秋恩不得劲儿,“你这是什么意思….西京胜业坊的宅子占坊将近一半!紧邻兴庆宫,这都看不上?”
“几间瓦舍能有什么意思?你有的我都想要!!!”
王严希话一出,张秋恩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又是狂妄又是不可思议,这个王严希竟然盯上了张氏全部田产,简直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我张氏自前朝起就是已经是名门望族….敦煌有一半的土地是皇帝赏给张氏的,就算你得了土地也得到不张氏的名望,生意做的再大…士农工商的商也排在最后!!!”
阴俊达在一旁不加劝阻反而十分认同张秋恩,啐道:”商贾终究是商贾!”,二人一番嘲讽后扬长而去。
王严希表面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实际上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收起地契,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说道:“不假时日,新人便能葬了旧人…”
家仆立刻吓软了双腿,“大郎….这话可说不得…..若被有心人听到拿去罗织罪名…..“,王严希没再说下去,而是抬头望向坞堡的角楼,仰天大笑起来。
五月初十夜 城内兴善坊
城内分为子城和罗城,敦煌城作为边境重镇子城一般设在罗城内的西北角,内设西沙州都督府、粮仓和校场等重要地点,是整座城的权利中心。外面的罗城则是居民和商业区,城内最繁华的地方则是西市附近的几个里坊,尤其以兴善坊为富中之富,本地世族和商贾居多,而普通百姓则多居住在城东附近。
王氏在兴善坊的宅子能值二、三十匹番锦,院内亭台楼阁,阶柳庭花,雕梁绣柱,处处都彰显着王氏家族的富贵。番锦是胡商从遥远的西部国家带来的,因锦布的图案充满异域风情而深受皇室、贵族和富商喜爱,普通的一匹番锦可值三千到四千文,而高档的番锦一匹可达千金。
“阴娘子,城郊那些闹事的农户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卖身契都签妥了!自愿去修窟…..”,家仆话还未说完就看见阴四娘阴骘的眼神落在身上,她在宅子里是一副孝敬长辈、面容和蔼的形象,这种私下用肮脏手段胁迫人的事自然不愿让别人知道。仆人心惊胆战赶紧大声补了一句:“阴娘子,晚宴的菜品已上齐,可以用餐了…..”,但在郑月明眼里这个举动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屋外的雨已经下了大半天,看上去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在西沙州这种干旱少雨的地方真是少见,昨日还为引水浇地发愁的农户今日终于喜逐颜开。一缕青烟从鎏金香炉中缓缓升起,阴四娘微笑着看向坐在主榻上的家主王敬道,“阿爹….这些菜品您可还满意??每一道都花了我不少心思….用的都是顶好的食材….花钱都是些小事,主要是有的食材是花钱也难寻到!”
王敬道年逾七旬,双目渐渐浑浊,面对满桌珍馐兴致枉然, “花了多少,一会儿全都补给你…..”
“看您这话说的,像我跟伸手跟您要钱似的……”,阴四娘反倒埋怨起了王敬道,只因王敬道把话说的太直白,破坏了她一直以来树立的良好形象。
咚咚咚….羯鼓声渐起,身姿曼妙的舞姬踏着鼓点开始旋转。王元叔听到鼓声忽然受了刺激,吓得半个身子藏在阴四娘的身后。这样的场合王元叔作为王家长子,行为竟然像一个小孩似的没有礼节,虽然旁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但阴四娘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恨不得把王元叔生吞了,呵斥道:”还不赶紧撤下去…..”,王元叔听不得鼓声王家上上下下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还奏羯鼓明摆着驳阴四娘的面子,这个家里就是有人暗里和她作对,叫她不爽快,“真是丢人现眼!!”
王元叔的脑袋从阴四娘身后探出,望着坐在对面的郑月明,小声嘟囔道:“魔鬼….魔鬼从地狱里出来了!!”
郑月明茫然的看向王元叔,阴四娘连忙喝道:”又胡说八道什么呢!!”,转过头对郑月明笑笑:“妹妹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也不是第一天这样,见谁都叫魔鬼….我看真该去灵图观请道长来驱驱邪!!!”
“嫂嫂这说是什么话…既是兄长是明月的长辈又何来责怪一说…..”
透空碎远的羯鼓换成了玉珠走盘的琵琶,与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倒是彼此相映。“阿翁,孙儿敬您一杯酒….祝阿翁长命百岁!”,王严希含笑举盏,刚才尴尬的场面好像没有发生过。
阴四娘此时掩饰不住得意劲儿,额间的金色花钿闪着微弱的金光,趁势又说起来:”阿爹,作为王家的一支独苗,您孙儿严希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将药材和玉石放在一起制成的养生长生枕在西京可是千金难求….”,阴四娘端起酒杯,得意地说道:”….如此下去别说是沙州,河西诸州商贾无人可比王氏….这不正能说明严希做玉器生意也是十分在行的,要不然就让严希把玉坊也管上,要好过交给外…….“
阴四娘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后面的“外人”两个字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在做的人包括王氏的仆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外人指的就是王二郎王元瑜和他的妻子郑月明。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是老家主收养的,一个是落魄名门,两个人与王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把持着王氏最重要的产业玉器经营权。而自己的儿子王严希却被王敬道要求拒商求士,要不是王严希聪明找到其他生意线,他们一家岂不是什么都没有!
郑月明放下酒杯,眸光如刀,却忽然被王元瑜按住了手示意她看在老家主的面子上不要将争执升级。
王敬道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王严希知道王敬道志不在此,靠经商收敛财富只是手段,他们的目的是让王氏家族跻身敦煌世族之中,从“商”变成“士”。但世族的地位不是一天形成的,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又岂容他人加入。
阴四娘的脸色变得难看,这废了半天口舌,一家人又是敬酒又是诉苦,说来说去都是离不开一个”钱“字。自己的夫君王元叔不仅帮不上忙,在旁边只会痴傻发呆还时不时将食案上的金杯玉盘弄得叮叮当当响。
阴四娘觉得尴尬,在众人面前没了脸面心里很是委屈,忽然掩面而泣拉扯起陈年旧事:”想我早早的嫁入王家….怎知摊上了这样痴傻的夫君,当初又要照顾年幼的小叔….我和我儿严希怎就这样命苦…..“
”好了好了……“,王敬道也不是第一次听阴四娘说这些话,同样的话反反复复嚼来嚼去实在影响心情,”再说下去菜都要凉了….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就当是补偿,明日我让人送到你那里去……“
阴四娘目的达成,终于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拈了一点浑羊殁忽。这可是她特意吩咐厨房做的,虽然名字沾个羊字,吃的却不是羊肉。做法相当奢靡且浪费,得先将一只鹅清洗干净,腹中塞满糯米和香料,再将鹅塞进一只清洗干净并且去掉皮和内脏的小羊腹内,随后将整只羊架在火上烤,等到外皮油亮发脆之后再弃羊吃鹅肉。
王敬道岁数大了,吃不得油腻,用筷子碰了碰又放了下来,再看看其他的菜,索然无味。郑月明看到泛着油光的汁水在银盘内晃荡,心中愈发的恶心赶紧用葡萄酒压了下去。恰巧被阴四娘看到,“月明妹妹怎么不吃?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只是有些口渴…..这么丰盛的菜肴,真是辛苦嫂嫂张罗了….”
“我有什么可辛苦的…..”,阴四娘叹口气转而说道:“倒是可怜妹妹碰上这种邪乎事…这几日都消瘦了不少….”,阴四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满娘,去把我房中那只上好的人参拿来给月明妹妹补补身子提提气….“
披在肩上的素罗帔子被郑月明拉到脖子上,那晚在千佛窟宝珠进来看到郑月明双手扣着脖子,整个人扭曲似的躺在地上吓的不轻。当晚没有回城暂住在附近龙兴寺,寺主猜测可能是由于窟中空气杂混不流通,昏暗少光外加疲劳而产生的幻觉,而脖子上的红痕也是郑月明自己抓伤的。
”这多不好意思…嫂嫂,快叫满娘回来吧….“,郑月明清楚阴四娘的礼可不是白收的,眼看着满娘已经消失在门口,”不然这样….我叫宝珠把钱送去你那里….“
”弟妹这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你说是不是,阿爹?”,王敬道深沉的声音应了一声,“…..弟妹尽管拿去吃,不够我这里还有…..”
趁着琵琶音渐弱时,王严希的手下王镖匆匆跑来附在身旁耳语几句。不久王严希难掩笑意,端起酒杯看向王敬道,”阿翁,孙儿和安公的这笔生意要是成了…..咱们王氏也能像他们那样成为钟鸣鼎食之族,摆脱这个”商“字!“
王敬道闻后眼中忽然亮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细问,管家王满福急急忙忙跑进来,惊慌道:”二郎君,二娘子…..洞窟的西壁上不知谁留下一….一首诗….不对….像是几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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