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刚蒙蒙亮,队伍就又动了。
晨风里裹着霜气,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得人鼻尖通红。气氛比昨日沉了不知多少,民夫们都缩着脖子赶路,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连独轮车碾过石子的吱呀声,都比昨日闷了些,仿佛也预感到了什么。
云岫魂不守舍地跟着队伍挪动,满脑子都是“完蛋了这可怎么赢啊”。
她拼命翻检着脑海里相关的历史记忆碎片,只模糊记得此战宋军主帅急于建功,轻敌冒进,而诸将如意见不一,最终在金军铁骑冲击下惨败。
可具体怎么败的?她又该怎样面对?
她难不成要冲上去对将军说:“史书载此战必败,您快跑”?
云岫越想越慌,连脚下的草鞋磨得脚心生疼,这会儿都顾及不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先轻后重,碎得像撒豆子,跟着是甲胄碰撞的脆响,“叮铃哐当”的,在空旷的黄土路上滚得老远,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民夫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路边紧缩,纷纷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惹来注意。
那是真正的军爷,是要去前线搏命的人。
云岫也被身旁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民夫拽了把胳膊,踉跄着往路边靠。
她忍不住偷偷抬了眼。马蹄声越来越近,扬起的干燥黄土扑头盖脸。一队约数十人的骑兵从旁疾驰而过,簇拥着几名穿铁甲的军官,马鞭挥得急促,显然军情紧急。
云岫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队伍中间那个人身上。
他骑在一匹颇为神骏的枣红马上,比身旁的骑兵高出小半个头,肩背宽厚得像一堵墙,将那身制式铁甲撑得紧绷绷的,好像随时要裂开。
那铁甲看着是上好材质,但穿在他身上却处处透着局促。
护肩似乎卡着脖颈,臂甲下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不像久经沙场的老将那般人马合一,反倒像……临时被套上这身行头的武生,空有架子,内里却慌乱得很。
他的皮肤是常年日晒的古铜色,露在铁护腕外的手腕结实粗壮,青筋虬结,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可偏偏他脸上的神情……古怪得很。
眉头死死锁着,拧成一个“川”字,薄唇抿得也紧,明明是张轮廓清晰、颇具英气的脸,眼神却飘忽不定,一会儿焦虑地望向远方烟尘起处,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瞟向身旁其他气度沉稳的军官,像揣了满肚子心事又不敢露,硬生生憋出一副“我必须镇定但我真的慌了”的苦大仇深模样,与周围那些或肃杀、或冷厉、或沉稳的同僚格格不入。
“谢策兄,巡营已毕,该回中军向刘都统复命了。”旁边一位年长些的骑士勒住马,转头对他说道。
被称作“谢策”的男人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回神,含糊地“嗯”了一声,甚至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云岫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谢策”这个名字,目光还黏在他身上没挪开。
这哥们的体格是真绝了……倒三角,公狗腰,猿臂蜂腰,每一块肌肉都透着力量感,放在现代健身房,那绝对是能让姑娘们留着口水拍照的存在。
可这表情……
云岫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福至心灵。
这表情!这强装镇定实则慌得一批、眼神里写满“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该干什么”的小眼神,跟她毕业论文答辩时,站在讲台上被导师连环夺命问轰到大脑空白、灵魂出窍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啊!
可他身为一个军官,在即将爆发大战的前线,露出这种“学术性懵逼”表情?
云岫心里嘀咕了句“真是怪人”,还没来得及再细看,胳膊就被那老民夫又拽了一把,声音发颤:“女娃莫看了!快低头走!官爷们心绪不宁,冲撞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云岫赶忙跟上。是啊,眼下什么都比不上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富平之战真要来了,她这细胳膊细腿的,能不能在接下来的乱仗里活下来都难说。
队伍又闷头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遭环境忽然静得诡异。
连风都停了,路边的枯草僵在那儿,纹丝不动。最躁动的骡马都支棱着耳朵,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
云岫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天地间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忽又猛地撕裂开。
先前死寂的压抑被瞬间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震裂耳膜的喧嚣。
无数号角从四面八方凄厉地响起,“呜——呜——”,凄厉得让人耳膜生疼;战鼓“咚咚咚”地擂响,沉得像闷雷砸在胸口,一下下撞着耳膜,连脚下的黄土都跟着颤。
来了。
富平之战,开始了。
天崩地裂似的喧嚣里,云岫所在的辅兵营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窝,瞬间炸开了锅。
“快!箭矢!把箭矢全都送到左翼阵前去!快!延误者斩!”队正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眼睛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却轻易被更大的声浪吞没。
云岫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撞上堆叠如山的箭捆。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一捆比她想象中沉得多的箭矢。
粗糙的箭杆上的木刺狠狠扎进掌心,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松手。云岫被恐慌的人潮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前线方向跑。
脚下的大地在剧烈震颤,那是成千上万的金军铁骑发起冲锋的恐怖声势!
紧接着,真正的人间地狱,在云岫眼前血腥淋漓地展开。
密密麻麻的羽箭如同飞蝗过境,遮蔽了天空,尖啸着从头顶交错飞过。
它们有的扑向前方宋军阵地,有的则从金军方向抛射而来,狠狠扎进泥土里、粮车上,发出“咄咄”的闷响,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还有的……精准地找到了血肉之躯。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就在不远处传来。云岫浑身一颤,循声望去……竟是那个一路上拉着她的老民夫。
粗长的狼牙箭洞穿了他的脖颈,鲜血如同泉涌,即刻间浸透了他破旧的号衣。
老民夫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背撞在黄土上时,发出沉闷的一声,血顺着脖颈往下淌,滴落在地上。
云岫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酸腐的液体冲上喉咙,她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尘土和恐惧,狼狈不堪。
四周弥漫的味道复杂得令人窒息。硝烟的焦臭、汗水的馊味、粪便的骚臭、被践踏烂的草汁腥气,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腻腻的血腥味……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黏腻地糊在鼻腔里,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抬眼前望,景象更是让她肝胆俱裂。
前方烟尘冲天,杀声震野,人喊马嘶如同沸鼎。
黑压压的金军铁骑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宋军赤红色的防线。
她看到宋军骑兵被长长的马槊挑下马背;看到步兵的阵型被重骑冲散,士兵像稻草一样被战刀齐刷刷砍倒;看到断臂残肢伴随着惨叫在空中飞起……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无数生命的消亡。
战马的哀鸣声尤其刺耳。她看见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被箭射中了后腿,前蹄猛地腾空,嘶鸣着人立起来,背上的骑士没抓稳,摔在地上刚要爬,就被旁边奔过的马蹄踏碎了胸膛。
那马还在跳,瘸着腿撞向旁边的人,直到又一支箭射中它的眼睛,才轰然倒下,抽搐着用头蹭地面,鼻孔里往外冒血沫,蹄子还在一下下蹬。
这不是历史书里“富平之战,宋军大败”那八个字,也不是影视剧里的特效画面。
铁是冷的,血是热的。
这是最原始、最野蛮、最残酷的杀戮现场。
人死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如今随意翻过的一页历史书,倘若落在现实中,那便是成千上万个灵魂的生死,是一座城堞的轰然倒塌,是一个时代沉重的叹息。
云岫的的现代灵魂显然无法接受这场**裸的杀戮场面。她攥着箭捆的手也在抖,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
“左翼!左翼快顶不住了!弓弩手死伤殆尽!求中军速派援兵!”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从前方疯狂策马奔回,声音尖利得完全变了调,几乎是在哭嚎。
还没等中军将领回应,又一个斥候连滚爬爬地扑到在地,盔歪甲斜,带着哭腔喊道:“报——!右翼溃散!金军拐子马已切入我侧后!刘将军麾下亲兵队拼死抵挡,伤亡惨重,快……快撑不住了!”
混乱与绝望的喧嚣中,云岫的耳朵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关于那个“怪人”的字眼,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谢参军……还在坚持要一支轻骑,说要穿插扰敌后阵……”
“胡闹!”一个粗哑暴躁的声音怒吼着打断,听起来像是个高阶将领,“哪还有多余的兵给他!各处防线都在告急!让他死守他的位置!告诉他,没有援兵!一步都不准退!”
“可……可谢参军那边都是新补的兵,甲胄都不齐,阵线已经被冲摇摇欲坠了!”
“让他顶住!就算是死,也得给老子死在阵地上!右翼已崩,他那里再丢,中军就全完了!”
……
云岫仿佛能透过这些歇斯底里的呐喊,看到那个名叫谢策、穿着不合身铠甲的军官,此刻正如何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地试图维持摇摇欲坠的防线。
可惜,却得不到任何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
他是不是还皱着那副苦大仇深的眉头?
是不是握着武器的手也在颤抖?
是不是……也感到了同样的绝望和无助?
纸上谈兵,在真正残酷的战争洪流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失败的绝望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宋军。
恐慌先是无法抑制的低语和骚动,随即变成了大规模的、歇斯底里的崩溃,最后彻底演变成了雪崩式的全军溃逃。
“败了!彻底败了!快跑啊!”
“金人杀过来了!逃命啊!”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呐喊,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垮了所有的纪律和勇气。
士兵们丢弃了旗帜和武器,民夫们抛下了粮车和辎重,人群哭喊着、推搡着、践踏着,向着一切他们认为安全的方向疯狂奔逃。
这幅场景……简直比前头的厮杀还乱。
云岫被夹在人缝里,脚几乎沾不着地,后背被人撞得生疼,前头的人踩掉了她的草鞋,碎石子扎进脚心,她却顾不上疼,只能死死缩着身子,跟着人流往后跑。
不跑,就是死。
在仓皇失措的奔逃中,云岫忍不住回头,望向之前传来“谢参军”消息的方向。
原本插在那儿的宋军旗帜不见了,许是被人拔了,许是被马蹄踏烂了,只剩几杆断旗斜斜插在土里。
滚滚烟尘里,几队如狼似虎的金军骑兵正纵马驰骋,追杀着溃散的宋兵。他们的黑甲在残阳下闪着冷光,手里的弯刀挥起来时,能看见血顺着刀刃往下淌。
一片狼藉,一片死寂,这里只剩下征服者的呼啸,和失败者的哀嚎。
败了。
也是真的完了。
系统声音响了:
【第一场战役:富平之战。历史结果:宋军溃败。当前任务进度:0/3】
古代战场的残酷,用最血腥直接的方式,给了云岫这个异想天开的“打工人”,一记响彻灵魂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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