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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毁朱颜

是深秋了。

临南王府的梧桐,几片残叶飘摇地挂在树上,大部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铁画银钩般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穹。

临南王刘阙在院内来回踱步,直到信鸽落在他身前的窗棂上,他才定下脚步,慌张地看信件,而后扔进一旁的火盆烧掉。

而后仰天暗自喃喃道:“蠢物。”

临南王妃从身后为他加了衣。

“阿阙,怎么了?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刘阙闻得是王妃的声音,从狠戾变成一张温柔的脸,握紧她冰凉的手。

“天冷了,你身子弱,快回房去。”

王妃脸色苍白,骤然间风紧,她咳嗽了两声。

刘阙便紧张地将衣袍给她披上,而后将她抱回房,命下人端了木盆来,俯下身子轻轻地将她的脚放进温热的水里。

王妃眼睛明亮,温柔地询问他。

“阿阙,我最喜欢现在的日子,远离京中的喧嚣,平静又惬意。你觉着呢?”

刘阙抬起头用力挤出一个笑。

“你喜欢就好,等以后,我会让你更加幸福,身份更加尊贵。”

听到这,王妃却若有所思,摸了摸他的头,长叹了一口气。

……

风从长巷那头吹来,带着御沟里枯败荷梗的涩味。

窦绥从掖庭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里出来时,天色已是一片晦暗的铅灰。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青碧色女官常服,感受到了一丝沁骨的凉意。

自阎氏死后,她的脑海里频频闪现出那张可怖的脸,噩梦不断。

自问是个现代人,从未伤过人,杀鸡杀鱼都不敢看,却因为这家仇国恨,帮助窦训一步步把阎氏推向断头台。

可悲,可怖。

宫闱深深,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将那点疲惫仔细地敛起,重新端正面容,朝着宫城外窦府的方向走去。

窦府离皇城不远,算是天子脚下的一份恩赏。宅子不算顶阔气,却也清雅。只是这清雅里,总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寥落。

自从父亲窦训因阎氏一事断尾求生后,窦家便如同这院中迟桂,香气犹存,却已失了底气。

窦绥觉得奇怪的是,才踏进二门,两个娇俏的身影便迎了上来,带着一股甜腻的香风。

“长姐回来了!” 是窦妍,嗓音脆生生的,像含着蜜。

“长姐在宫中辛苦,我们备了热茶,快暖暖身子。” 窦蓉紧随其后,语气温软,伸手便要来挽她的胳膊。

她们怎么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巴结我?

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绥脚步微顿,目光在两位妹妹脸上轻轻掠过。

窦妍今日穿了件簇新的杏子黄绫裙,袖口用极细的银线密密的绣了一小簇海棠,那花瓣繁复层叠,在暮色里闪着幽微的光。窦蓉则是一身水红,眉眼弯弯,笑得恰到好处。

阎氏新丧,她们穿成这样,诡异之至。

不知怎的,看着那簇海棠,窦绥心头莫名地一刺。太鲜亮了,鲜亮得有些刺眼。

好似洒在殿上阎氏的鲜血。

“我今日累了,没空同你们周旋。”她淡淡道,声音里带着一日公务后的沙哑。

两姐妹面面相觑,却不罢休,紧跟着她,姐妹三人一同进了花厅。

窦妍殷勤地奉上一只盏,里面透出里面澄澈的茶汤。

“长姐快尝尝,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我们用小茶铫细细烹的,水是特意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窦妍笑着,将茶盏又往前递了递。

窦蓉在一旁点头,眼神里满是期待:“长姐整日操劳,我们做妹妹的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尽心。你千万不必为了我母亲之事过意不去,毕竟她和舅父……不,乱臣贼子一样,闯了天大的祸事,差点连累窦府,妹妹们知错了,望长姐莫要见怪。”

听她这么一说,窦绥更加疑惑,她看着那盏茶。茶汤清洌,热气氤氲,带着龙井特有的豆栗清香。

“真的?”

窦蓉狠狠地点头,笑意盎然。

“自然,长姐若不信,我和妍儿跪下给你请罪。”

她并非不警惕,只是这一日的倦意,加上眼前两张看似纯善无伪的脸,让她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算了,我喝。”

她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白瓷温润的触感。轻轻拨弄了一下浮叶,凑到唇边。

第一口,茶香清醇,似乎并无异样。

然而,那温热的液体甫一滑过喉间,一股极其猛烈的、完全不同于茶味的灼热感,便如同烧红的炭块,猛地炸开!那不是烫,是蚀,是烧,是无数细小的钢针带着烈火,狠狠地楔入了她的喉咙,并朝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

糟了!糟了!

难道茶里有毒?

难道她又要重开了?

不要哇,好不容易走到这的……

但一切由不得她的主观意愿,窦绥手中的白瓷盏脱手坠落,“啪”地一声脆响,碎裂在地,茶汤四溅。

剧痛!视线瞬间模糊,天旋地转。

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绣墩,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到的,是窦妍袖口那簇海棠,在晃动的视野里扭曲、变形,鲜艳得如同母亲临终前咳出的那口鲜血,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嘲讽的美。

还有窦蓉脸上,那来不及收起的、混合着恐惧与一丝……快意的神情。

直到黑暗吞噬了一切。

……

几乎是同时,窦府门外响起一阵急促得近乎狂暴的马蹄声,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搏命的鹰隼,不顾一切地撞开了窦府的门房,直冲内院。

“窦绥!”

霍铮一身玄甲未卸,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某个紧要之地疾驰而归。

他额角带着汗,鬓发微乱,一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燃着焚心的烈火。

他闯入花厅,看到的便是窦绥倒在地上、面色青灰、唇瓣泛紫的景象。

那两个始作俑者,窦妍和窦蓉,看到霍铮骤然挟着剑闯入,一时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霍铮的目光如同钢针,狠狠刺向她们。

他一步跨到窦绥身边,单膝跪地,探手去试她的鼻息。

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心里猛地抽痛了一下,而后将人打横抱起,感受到窦绥的体温渐渐冷去。

“你们给我等着。”

而后大跨步走向门去。

“备马!去宫里!不……去找陈太医!快!”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对着他的手下吼道。

他将窦绥紧紧抱在怀里,翻身上了亲随匆忙牵来的另一匹骏马,朝着陈太医的府邸方向狂奔而去。风在他耳边呼啸,如同刀子,但他只觉得怀中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

“窦绥……” 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上她冰凉的额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撑住……求你……”

……

陈太医的医庐内,药气弥漫。

窦绥平静地躺在床上,陈太医用银针试毒,脉象探息,一番紧张的施救后,窦绥被灌下了一些吊命的药汁,暂时稳住了那口游丝般的气息,但情况依旧危殆。

“是‘朱颜殁’,” 陈太医捻着胡须,面色凝重,“此毒罕见,性极烈,源自南疆。”

“好毒的心肠啊,此药服下,中毒者喉舌如焚,五脏如灼,若十二个时辰内不得解,则……大罗金仙也难救。”

霍铮站在床边,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解药!有吗?”他盯着陈太医,眼神像是要吃人。

“解药所需的一味主药,‘七叶重楼’,只生长在城北七十里外的栖霞山悬崖峭壁之上,且必须在月夜下采摘,药性方足。”

陈太医叹了口气,“此去路途不算近,山路险峻,那七叶重楼更是难寻……霍都尉,时间不等人啊。”

霍铮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等我回来,帮我照顾好她。”

夜色浓重,栖霞山如同蛰伏的巨兽。霍铮弃马徒步,凭借着过人的身手和内力,在崎岖陡峭的山崖间攀援。碎石不断从脚下滚落,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

尖锐的岩石划破了他的手掌和衣袍,血珠渗出,染红了冰冷的石壁。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不能想如果找不到怎么办,不能想如果来不及怎么办。他只能找。

月光清冷,洒在山崖上,如同铺了一层寒霜。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将整片山崖翻过来时,终于在一处背阴的石缝中,看到了那株在月华下泛着奇异幽光的植物——七片叶子层叠舒展,顶着一簇淡紫色的花苞。

七叶重楼!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采下,纳入怀中藏好,一刻不敢停歇,转身便朝着来路狂奔。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内力几近耗竭,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手腕,在攀援时不知被挫伤还是骨折,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怀中那株草药散发出的、微弱的凉意,那是窦绥唯一的生机。

他必须护住它。

再次回到医庐时,天边已透出些许微光。

霍铮几乎是摔进门里的,一身狼狈,玄甲破损,满脸疲惫,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骇人。他将紧紧护在怀里的七叶重楼取出,那草药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

“快……制药……”

陈太医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调配解药。

药熬好了,霍铮接过药碗,坐在窦绥床边。

霍铮此刻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鎏金的碗沿,几次碰到窦绥紧闭的唇瓣,他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地将药汁喂进去。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窦绥……” 他俯下身,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与狠厉,“张嘴……把药喝了……我不能……”

我不能失去你。

他竟说不下去。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带着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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