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文书从京城送至溪阳县,就算八百里加急,最快也要六七天。
溪阳县令将新皇登基的消息敲锣打鼓送至各村,携乡绅富户设香案跪拜天子,一套流程下来,陆家的婚礼都要开办了。
“这么快?”
县令从妻子口中得知此事,有些讶然。
“陆家急着招婿做什么?”
“兴许是盼抱孙儿,心切久矣。”
县令夫人听人说陆项松近来身恙,念及寿数,他害怕来日无多,膝下独女的婚事却没有着落,“不快些招婿,陆项松怕看不见女儿成亲生子。”
“他竟病成这样了?”
上次乡绅聚集时似乎还精神矍铄,没有带病模样。
“可怜。”
县令叹了一声,心生恻然:“真乃世事难料,将赠礼添厚些,再加一副我的题字。”
“知道了。”县令夫人笑道:“这也是我从他人口中听闻,当不得真,兴许是无碍,只是人老怕死,免不了杯弓蛇影,略感不适就唯恐体衰。”
“但愿如此。陆项松知礼,不像其他富户劣绅刁钻,若他去世粮商必然猖狂,于我治县牧民无益。”
县令夫妇讨论陆项松的时候,陆项松也确在府中养病。
这几日偶感风寒,虽没有大碍,但被外人瞧见后似乎误会他生了重病所以催促女儿成亲。
陆项松不想澄清原因,索性将错就错做足养病姿态。
“明日就要迎亲,我这病该好了吧?”
看丈夫苦恼,荣瑛轻笑,开口为他解忧。
“湄儿成亲为你冲喜,你见之心慰,病痛全消。”
“合该如此!夫人聪慧。”陆项松眉头一松,笑道,“明日我陆府添丁,我该穿得喜庆些。”
“你我要有长辈姿态,别让宾客看笑话,尤其是在那叶家人面前。”
荣瑛给自己和丈夫各斟一杯茶,“给他们的聘财已足够丰厚,不可惯得他们贪之无厌,总上门打秋风。”
“我看临知有分寸,不会让他兄嫂行事过分。”
荣瑛点头:“女婿虽好,但他家里亲眷实在难缠。”
“有得必有失。”
陆项松宽慰妻子,“若他家世不错,我反而不敢招他为婿。”
夫妻二人对视,静了片刻。
“大夫说还有几月?”
陆父突然放低声音。
荣瑛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七个多月。”
她蹙眉,“女医说若用药可延长一月,但我未同意,怕生子艰难,于湄儿有害。”
“届时将湄儿送去庄子。”
陆项松道,“生完孩子留在那,看不出月份了再回来,外人不会知晓。”
“女婿怎么办?”
平白无故带女儿出门,女婿必然生疑。
陆项松皱眉思索片刻,开口:“那就换个法子,湄儿留在家中,我将女婿支走,带他出门行商。”
“也是一个办法。”
荣瑛迟疑点头。
她留在家中照顾女儿,陆项松寻个由头带叶临知出门,等他们回来时孩子已经生了,谁也不晓得内情。
“你准备带他去何地?”
“京城。”
陆项松已想好说辞:“他想继续进学,我就带他提前走一遍进京赶考的路。”
荣瑛神情微缓。
“就按你说的办。”
突然想起什么,她不禁问:“临知可有登科之才?”
虽然支持叶临知读书,但夫妻二人又不希望女婿真的高中。
陆家在溪阳县颇有声望,此地之内可保女儿无忧。
但如果女婿成了进士老爷,只怕形势逆转,如戏文中所唱忘恩负义,抛弃糟糠妻。
“夫人,你多虑了。”
听出妻子的顾虑,陆项松摇头失笑。
“登科岂是那么容易?莫说金榜题名,多的是垂垂老矣的秀才一辈子无法登贤书,穷困潦倒,靠抄书卖画维持生计。”
登贤书是考中举人的雅称,溪阳县只有一位举人乡绅,无官职在身,但因朝廷津贴和减免赋税,有本地豪强供养他,活得倒也逍遥自在。
“若女婿考中举人也是一桩喜事。”陆项松神色淡定。
举人补官得看时运也看出身家世,没这么容易。
即便有朝一日叶临知成了举人,他们陆家也不怕他什么。
如果他有幸还考中进士,依旧那句话,一切得看家境出身,郁郁不得志的进士老爷也不少见。
而且若他真高中,那也要很多年以后了。
“女婿现在连秀才都不是,你担心什么?”陆项松摇头,“依我看他天资有限。”
陆家早年资助过几个书生,他们年少就是秀才,踌躇满志,只等中举后进京赴考。
结果呢,蹉跎半生至今只中了一个举人,就是留在溪阳县这个。
思及此,不怪陆项松看轻自家女婿。
这个年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说明就不是科举的料。
“不说这些了。”
荣瑛彻底放下心,嗔怪道:“你在这‘养病’偷闲,我还得去为明日婚礼操持,不去盯着点我放心不下。”
“夫人辛苦。”
老夫老妻又笑谈几句,陆项松起身相送。
*
婚礼当日,溪阳县难得热闹。
一大早,陆家家丁沿街撒喜钱,铜钱用红绳串成小串,随手抛向人群,大人孩童追着捡拾,街头巷尾响起声声贺喜。
除了喜钱,荣瑛还提前吩咐仆人派发喜饼喜糖。
糖饼用红纸包好,按户分送,不多时,沿街的家家户户贴上主家送的“囍”字。
待迎亲队伍经过的时候,整条街都沉浸在喜庆氛围里。
“拜别长兄、长嫂。”
叶临知身着大红圆领锦袍吉服,更显丰神俊朗。
他拱手行了一礼,看兄长夫妇的神色,并无不舍,只有兴奋喜悦。
他知道喜悦并非为他,而是因为从此有了个富贾亲家。
“临知,你去过好日子了,日后别忘了你的两个侄儿。”
叶家兄长嘱托弟弟,神色殷切。
他眼中弟弟实在好命,幼时因为聪明有父母偏爱,现今又凭借出色外表被本地富户招为女婿。
好东西都给他了。
叶家兄长暗自不忿。
好在他是上门婿,若想叶家香火不断,日后免不了要照顾两个侄儿。
“走吧。”
叶临知垂眸不语,陆家送来的仆从接收到姑爷眼神,拎起衣物箱笼,跟在叶临知身后离开。
门外,陆氏子弟正敲锣打鼓地等候。
入赘为男从女居,迎郎官们要将新郎迎回去。
“几时了?”
院外吵闹,陆湄小憩片刻又被吵醒,蹙眉睁眼。
“快到酉时。”
采绿走过来扶陆湄起身,吩咐其他婢女送上吃食,轻声道。
“小姐吃点东西吧,奴婢服侍您上妆。”
今日虽是成亲礼,但自有孕来陆湄少有精神的时候,陆母让她多歇息,酉时初再着婚服上妆。
“迎亲队伍回来了吗?”
陆湄吃了一点素面,问婚礼进行到哪个流程。
“还没,应该还要一会。”
采绿知道小姐没胃口,送上一些酸杏果脯。
“去把窗户打开,屋里闷得很。”
陆湄含着果脯,缓步走到窗边,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进入鼻中,感觉舒坦了些。
“小姐别着凉。”
采绿忙拿披风围住女子。
陆湄静默不语,站在窗边看外面的热闹。
“临知……”她突然轻声道,“姑爷是叫这个名吗?”
荣瑛给女儿讲了叶家和叶临知的许多事,偏偏不怎么提叶临知的名字。
他们至今只见了一面,姓名长相都有些模糊。
采绿笑道:“小姐记性好。”
“记性好,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陆湄淡笑,灯影下如云中美人:“促狭。”
她缓步回屏风后,婢女上前服侍。
“换吉服上妆吧,免得待会仓促。”
*
从叶家离开时,叶临知心中平静。
此处是他生活十几年的地方,但自从父母离世也没什么可留念的。
他走过桥梁、土地庙,撒下铜钱“买路”,街边有百姓道喜,还有人赞叹新郎官容貌佳。
叶临知步伐沉稳,并不将周围人的话放在心上。
抬步踏上陆家准备的青石板,喻意“踏稳根基,融入女家”,迎面许多陌生宾客贺喜。
叶临知突然一个恍惚,脑海里闪过女子面孔,他步伐微顿,脊背莫名发僵,平静的心境泛起波纹。
他竟有几分局促,不似平日从容。
“新郎官到了!”
宾客带的孩童笑嘻嘻高喊,“快进去,新郎官,陆家姐姐在等你呢!”
叶临知脖颈泛起热度,他平复呼吸,由家仆引着步入庭院。
院中红绸绕柱,宾客围立两侧,目光皆落于他身上。
主位上,陆家二老端坐于上,满面笑意看着走上前的女婿。
“临知......”
二老说了些什么话,叶临知皆都应下。
他掀起下摆,向岳父母行叩拜礼。
待他三叩起身,喜婆引着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从内院走出。
烛火跃动,女子眉如远山,唇点朱红,美得清雅动人,只一眼便让人忘了言语。
司仪高唱“拜天地、拜父母”。
叶临知垂下目光,耳边嗡嗡,身体自发而动,旁人道新郎官举止沉稳,全然不知俊美仪表下已失了冷静,思绪纷飞。
“夫妻对拜——”
最后一礼,年轻男子缓缓躬身,黑眸只盯着红绸。
“叶临知?”
陆湄轻唤,心中生疑。
这人始终不看她,难道对婚事不情不愿?
心里飘过这个念头,女子收回眼神,懒得再去想。
礼既成,情不情愿都无所谓。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错过了男子闻声投来的目光。
拜堂礼毕,新婚夫妻送入洞房,宾客席间顿时响起一阵欢闹的道贺声。
新郎随新娘身后,二人踩着满地红毡往新房去。
“早日添丁!”宾客高喊打趣。
不知新郎是何反应,陆湄面上无甚表情,一心往房中走。
她太累了,今日一整天都困倦得很。
新房内早已布置妥当,大红的帐幔垂落,被褥上绣着并蒂莲。
硬撑着喝完合卺酒,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等婢女帮她拆卸首饰。
微阖着眼,她渐渐向前伏在案上。
“小姐?”
采绿轻唤,想把女子叫醒。
她心里暗自着急。夫人吩咐今夜必须圆房,小姐可不能睡,姑爷洗漱完正坐在一旁等着呢。
“噤声勿语。”
叶临知迈步过来,拦住采绿轻晃女子的手。
他的手掌在空中顿了顿,终于放在女子肩上,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头也靠在他胸前。
“你出去,我来。”
他低声吩咐,抱起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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