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
元星伽便带着一身未散的疲惫,踩着薄雪去了木槿书院。
寒风掠过青石小径,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只觉四肢百骸都透着股疲惫。
昨夜那场虚与委蛇的宴席,以及元伯爷那番不切实际的言语,始终都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
让元星伽喘不过气来。
刚走进书院那座爬满藤萝的月亮门,便见容潋已立在廊下等她,暖白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今日穿了件最常见的玄色衣裳,外罩一件同色的披风,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
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显得极为有威势,让元星伽突然停下了步子。
晨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间,却掩不住眼底的几分沉凝。
元星伽心头微顿,看他这神情她都忍不住猜测该不会是昨夜在国公府发生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吧?
不等她开口,容潋便侧身让开一步。
身后跟着个提着药箱的老者,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暗纹锦袍,虽作寻常医者打扮,可那沉稳气度却绝非普通府医可比。
“来了?”容潋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淡淡道,“让府里的郎中给你瞧瞧。”
“看病?”元星伽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那老者。
府里的郎中李太医本医见她看过来,于是微微颔首。
元星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三哥,这太兴师动众了吧?我不过是……”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天璇天枢都同我说了。”容潋眉头微蹙,语气里带了点不容置喙的严肃。
“昨日发生了那么大事情还瞒着我,夜里又被你那位好父亲堵着说了半晌,你还要继续瞒着我吗?”
元星伽听到对方一字不落地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忍不住嘀咕:“这天璇说以我的意志为中心呢?中心到哪儿了?”
不是,说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天枢又是谁?
她抬起头质问道:“三哥,你在我身边按了几个侍卫?”
她以为容潋被这样怼着问,定然是不会告诉自己多少的,说不定还能看见对方心虚的模样。
没想到对方只是顿了下,随即淡道:“五个。”
这是要踢足球队啊。
“你在说什么?”容潋郁气未消,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可怕。
元星伽摇了摇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把真话都说出来了,立刻捂住自己的嘴,表示自己什么都说。
“那就过来让府医瞧瞧。”
他这话戳中了元星伽恐惧之处,她缩了缩脖子,本想说自己无碍,不用这般麻烦。
可对上容潋那双沉得像深潭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位三哥看着温和,较真起来却比谁都固执。
尤其是此刻他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副你敢不听话试试的模样。
让她那点想逃避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好吧好吧,听你的。”
元星伽撇撇嘴,乖乖走到厅内的软榻边坐下,任由李太医上前诊脉。
指尖搭上腕间的那一刻,她偷眼瞧着容潋,见他仍站在原地,背着手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冷硬,一副正经的样子。
元星伽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三哥,你看这阳光多好,不如咱们下午去城外走走?”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轻快,“我听说那边的梅花开得正盛,比国公府里的好看多了。”
容潋没回头,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先把病看完。”
元星伽不怕死地继续叨叨:“那看完病总行了吧?我还知道有家铺子的栗子糕做得极好,甜而不腻,配着热茶喝……”
“元星伽。”容潋终于转过身,眼神沉沉地看着她,“你再闹,我就让他给你开三剂最苦的药。”
李太医没想到这两人私下里相处居然是这副样子,险些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连忙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五感皆失。
这话果然管用,元星伽立刻闭了嘴,规规矩矩地坐着。
只是嘴角还忍不住微微上扬,看起来并没有将容潋的那句话当真。
她贱嗖嗖地笑了下。
她就喜欢看容潋被逗得没办法,却又舍不得真生气的样子,像只被惹毛了却又强行收住爪子的猫。
李太医把完脉,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舌苔,才起身对着容潋拱手道:“主子放心,小公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忧思过甚,气郁于内,只需开几剂疏肝理气的汤药调理几日便好。”
容潋点点头:“有劳了,还请好生开方。”
李太医哪里敢当的上当朝天子一句请,连忙收拾药箱屁滚尿流地去开药方了。
元星伽一听汤药二字,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喝中药,那股苦涩的味道,简直能让人怀疑人生。
上次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喝了一剂药,她吐得昏天暗地,之后连着三天没胃口。
“一定要喝吗?”她可怜巴巴地看向容潋,试图讨价还价,“我觉得我还好,多笑笑,多吃点好吃的,说不定就自己好了呢?”
容潋不为所动:“遵医嘱。”
“可是那药很苦啊……”元星伽拖长了声音,几乎要哭出来,“比黄连还苦,喝下去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抗议,三哥我喝了说不定病没好,先被苦死了……”
她越说越夸张,一会儿说自己闻着药味就头晕,一会儿说喝了药准保睡不着觉,最后干脆趴在软榻上,用袖子蒙住脸,一副要喝药不如让我去死的模样。
容潋听着耳畔传来喋喋不休污蔑李太医医术的话,又看着她这副耍赖的样子,眼底的严肃终于淡了些,嘴角甚至悄悄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她的背:“起来吧,我会让他在方子里加些蜂蜜或者甘草,不会太苦。”
元星伽从袖子里露出一只眼睛:“真的?”
“嗯。”容潋点头,语气难得放软了些,“等你喝完药,我让厨房给你做你最爱的桂花糖糕,如何?”
有了糖糕这个诱饵,元星伽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只是小脸依旧皱巴巴的,仿佛已经尝到了药的苦涩。
她看着李太医提笔写药方,心里忍不住把那黑漆漆的汤药骂了千百遍,却也知道,容潋是为自己好,这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罢了罢了,不就是几剂药吗?
喝就喝吧。
元星伽暗自握拳给自己打气,只是一想到那苦味,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等到药被熬出来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元星伽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久久不语。
她悄咪咪地伸手搭在药盏边,还没动作就被容潋扫了一眼。
元星伽嘿嘿地笑了下,尴尬道:“等药凉一些再喝,有些烫。”
容潋素来冷淡的面容突然弯起了一抹笑。
元星伽看得一愣,按在药盏边的手一滞,瞬间就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手指一片温热,她低头看去,发现这人不知何时居然将药盏推了回来。
元星伽无语:“?”
容潋道:“药要趁热喝。”
真服了啊!
元星伽听到这句话瞬间爆炸。
容潋像个门神似的守在她身边,让元星伽无丝毫可乘之机。
她憋屈地将药一饮而尽,喝完后她整个人眼神都呆滞了。
容潋说是放了甘草实际上仍旧苦的要死,甚至还因为放了甘草,汤药的味道更奇怪了。
又酸又涩的。
元星伽想吐,但是还没等吐,嘴巴里突然被塞进一颗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舔了一口,甜丝丝的。
是蜜饯。
弯弯的眉眼如同新月一般。
药碗被女使收走。
元星伽口中的蜜饯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但是舌根处依然回荡着那股苦到发麻的味道。
正当她打算再同容潋撒娇要一颗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翅膀闪动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紧接着,半掩的门传来了动静。
“爷,是天璇的信。”
元星伽一听连忙打起了精神,她坐直身体看向去取信的容潋。
容潋从来人的手中接过竹筒后朝着元星伽走来。
元星伽期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人只是站在自己面前。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三哥?”
容潋只是将竹筒递到了她面前。
元星伽指了下自己,犹疑道:“我来拆吗?”
这么重要的东西让自己来拆吗?
容潋拿过女使奉上来的帕子。
元星伽还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只是两手捧着手中的竹筒茫然地看着他。
见他似乎是真的那个意思后,她便没有同他客气。
指尖刚放在木塞上的时候,突然自己下颌被一只手捏住,紧接着元星伽的视线随着这只手的动作上移。
容潋清冷的眉眼撞入了她的眼帘。
元星伽感受着抚在下颌处的指尖仍带着冬日里微冷的凉意,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只觉得对方眼底中的冷似乎化开了一般。
看着对方拿着干净的帕子,顺着她方才沾了糖渍的痕迹慢慢擦拭。
元星伽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容潋的指尖划过她柔软的脸颊,只是最后落到唇角处时,他的目光停滞了片刻。
还不等眼前人反应过来,他便飞快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轻声问道:“好吃吗?”
“啊?”元星伽舔了舔嘴唇,不经意间覆上了一层亮晶晶,“好吃啊。”
容潋弯了弯眼尾,风从半开的门悄悄地溜了进来,吹得眼神陡然恢复了原有的冷静自持。
只是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许,他涩声道:“下次慢点吃。”
元星伽才不会听他的话,真要慢点吃,她会被汤药苦死的。
刻意忽略被他指尖滑过后泛起的热意。
元星伽旋开了木塞,尚且来不及反应,一叠厚厚的手稿就从里面滑了出来,若不是她急忙伸手拦住,恐怕就要来一场天女散花了。
她将东西收好放到桌子上,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墨迹浓淡不一。
论民生之本【注1】……
《望北山雪》【注2】……
北燕外重内轻,南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注3】……
越看元星伽眉头蹙的越紧,稿纸被她不知不觉地攥出了好几道折痕。
她又扫了下去,发现这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但是内容却是格外引人入胜,尤其是某些观点可以说是格外的发人深省。
元星伽抬头看向容潋,发现这人神情凝重,想来也看出来了。
容潋淡道:“倒是不错。”
他一向很少夸人,这已经算是很高的褒扬了。
元星伽也附和了一句。
只不过有一点她不明白。
“他写这么多策论干什么?”元星伽伸手将摞在后面的纸张摊开,发现竟然都是关于策论的。
只有少部分是有关诗词的。
容潋不言。
忽然听到元星伽呀了一声,他扭头望去,只见她从那个竹筒里面居然倒出来一枚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玉坠。
看起来精巧无比。
元星伽拿起来,阳光透过窗纸斜斜地撞进来,透过那紫云绿意的玉石,映照出一片浅淡的阴影。
莹润的玉面上似乎出现了些细碎的刻痕,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眯眼仔细辨认。
玉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隐约显露出一个模糊的字迹。
只不过刻痕似乎被人故意磨浅了,实在是有些难以分辨。
容潋注意到她的情状走过来,道:“看什么呢?”
元星伽看得眼睛都酸了,见状直接将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三哥还是你看吧,这上面好像有字。”
容潋伸出手摸了摸放在手中的玉坠,这玉并不如其他的玉石表面光滑,所以有些刻痕倒是也并不突兀。
但是怪就怪在这些痕迹并不按玉石本身的纹路生长的,反而是突兀地横亘在那里。
他照着元星伽方才的模样将玉石拿了起来,果不其然,他也没看清楚那些模糊的刻痕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元星伽盯着容潋手中的玉坠看了很久,突然觉得这个玉坠自己似乎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但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她有些沮丧。
“算了,还是先看看这些东西吧。”元星伽指着桌子上摊开的策论道。
容潋道:“我派人查过他,他是清河郡人士,多年前成了清河郡的解元。”
元星伽微顿,没想到那天那人的胡言乱语居然还有真话,她着实很难将昨夜那位近乎人格分裂和清河郡解元联系到一起。。
“然后呢?”她不想自己胡思乱想,直接问道。
容潋的脸上也有些奇怪,他道:“照例的话,他应该是前年参加殿试,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没去。”
元星伽突然道:“他应当是容貌有碍所以才无法去参加。”
大景律法定容貌有损,身体残缺的人是无法参加科举入仕的。
她眉头一瞥,“所以他才给人去当幕僚?”
“难不成是国公爷他们府上的人毁了他的容貌?”她嘀咕道。
见容潋看向自己,她解释道:“昨夜这人神神叨叨的,说是这些人毁了他的容貌,还要拿他的东西换前程。”
容潋听罢眉尖猝不及防地蹙起。
“这人这般睚眦必报,难道他就没有做出报复的举动吗?”元星伽想起对方愤恨的脸,着实有点不大相信。
这一切都无从定论。
容潋只是摸了摸她的发丝。
“算了。”元星伽暂时还想不明白,她从竹筒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还是让我来看看天璇到底说什么了?”
展开纸看清楚上面所写内容后,元星伽直接将纸递给了容潋。
搞得一旁的容潋不明所以。
而元星伽只是谄媚笑道:“我觉得这事儿非三哥莫属。”
容潋无奈地看向递过来的纸,只见上面大大的写了几个字格外的醒目。
‘问当今漕运利弊’【注4】
旁边是天璇的字龙飞凤舞。
急急急!!!速求!!!
天璇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个暗卫居然还要写文章,他看着自己长满剑茧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似乎是感觉到了天璇的哀怨,元星伽无语道:“这国公爷就这么闲,每天就是考校谋士的学问?”
她啧啧道:“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关心关心小公爷呢。”
毕竟小公爷的成绩那可是人尽皆知的让人担心。
【注1234】:都是化用中国历代科举试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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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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