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午八时,禁闭室。
塞西娅是根据上课铃判断出来的。晨间的第一声早铃,熬过了漫漫黑夜。据克莉丝汀说,昨夜的雨稀稀落落地下了一晚,直到早些时侯才停止。那时太阳已升起有一会儿了,阳光从阴云间刺出。塞西娅的腿伤已经过处理——那一箭来自于塞纶老师,“准”得可怕——那位置,克莉丝汀和塞西娅看得出来,是故意射偏一些的——对塞纶老师这样的老弓箭手,射偏才是困难的事情——既叫塞西娅短暂失去了行动能力,又不至于落下残疾。
塞西娅躺在床板上。铁制的,硬的硌人,微微一动,让人牙龈发凉的难听动静便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于是她一动不动。克莉丝汀扒着高层的窗户,艰难勾到一点外面的阳光——她似乎反复尝试多次了,最终她坐下,叹口气。
“不太行。”她摇摇头。
武器和包裹被没收了,衣服没动,于是克莉丝汀的披风——也就是那雨衣,留了下来。约莫是导员可怜她们,留下点东西让她们能取取暖——这禁闭室实在是像深海一样冻人,更别说她们淋了雨。那薄毯子有无都一样!不过有总比没有好——那两层毯子都被克莉丝汀裹在了塞西娅身上。
克莉丝汀不愿意把披风交出来——不,只要塞西娅开口,只要自己说出一个“冷”字或者发出类似的音节,克莉丝汀都会立刻把披风也加到她身上。塞西娅深知这一点。不过她咬着牙,牙齿可怜地打着颤——或许不是因为冷,而是怕。
“我们会死吗?”塞西娅不敢看克莉丝汀。
“我不知道,塞西娅。”克莉丝汀缩到角落,这样能让她僵硬的腿脚缓过来些,她语气平静,“你腿还好吗?可以走路吗?”
“勉强可以……”塞西娅手肘遮住眼睛,她觉得自己该道个歉的——克莉丝汀是因为她才在这的。她却喉咙发涩,说不清话。
塞西娅最终挣扎着下来,克莉丝汀听到声音,她阻止她——却也只是口头上,她似乎满心想着什么别的东西,以至于忽视周边的一切,心不在焉。
可以走动。
塞西娅的身体恢复快得吓人。不过她没那么多精力想什么缘由,她看着克莉丝汀,后者扯了扯披风,思索一会,转头看了一眼塞西娅,确认她的状况。克莉丝汀没有笑,她表情平淡,仿佛将自己置于事外。她低头,去扯她的长靴,然后从她那绕满线带的鞋子里抽出那把短剑。
塞西娅愣了一瞬。
为求方便,那两边的护手被卸下,宝石依旧留于中央,在这湿漉漉的禁闭室里,微弱的反光证明着它的璀璨。克莉丝汀抚摸那宝石,浑浊的墨绿在期间游荡。
“黛莲娜说这是护身符,它会保佑我们成功。”
“她为什么没有阻止你离开?或者不和你一起离开?”塞西娅靠近了她一些,犹豫着坐到她身边。
“她有自己的打算,塞西娅。我尊重她的选择。”
一种阴湿的苦味,在空气间弥漫着。
“你还记得防御课讲的术式吗?我们来试试看吧?”克莉丝汀笑起来——她笑得勉强。塞西娅感受到她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是了,她们如今除了等待学校发落也没有其他选择。
不知道露娜和艾瑞莉娅怎么样。
塞西娅想。她没说出来。她也微笑,握住克莉丝汀抓着剑柄的手。
“我有点忘了,你来示范一次吧?”
“好——”克莉丝汀跳起来,她情绪又激昂,“这个我可熟悉了,之前和黛莲娜对练了很多次——呼,看好了。”
她笑着,她坚信自己能够成功——这是早已注定的,无需怀疑。她脸上的表情是塞西娅所熟悉的灿烂,后者坐在原地,看着她。她说不清心中的感觉,只觉像是见证日出的感动。
她右手三指持夹住剑,手臂伸直,右手握拳作防护状。她低语——那是解构的术式,在术法波动传达过来时,可以用这段咒语影响敌人,以起到暂时的庇护。
这里没有什么术法波动,所以克莉丝汀也只是作出个样子。只是在她完成那段咒语的吟唱之后,丝丝绿线从右手间抽出,绕过手臂、绕过短剑,绕过塞西娅和禁闭室的铁墙,它书写下咒言。
她们愣了一瞬,克莉丝汀先反应过来。
“是‘通帐’法术的术式!——它的原理也是‘解构’,但还包含着‘打通’,也就是说,它可以干扰屏障,打开通道,直线穿梭——”她的语气激动起来,抱住因害怕而躲在她身后的塞西娅,“开玩笑的吧?!真的假的!”
塞西娅不明所以。
“是黛莲娜,她在宝石里留了术式——给我们留了后手——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看向那颗石头,已然灰暗。她把剑丢给塞西娅,“好了——我们的禁闭室就在屏障边界——这应该就是边界屏障的解构,我们只要能完成它——虽然会有点动静,会引来教师——塞西娅!”
克莉丝汀的声音抖得可怕。她兴奋、高昂,叫喊在克制下变得尖细,她呼吸急促,死死抓住塞西娅的手腕,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来吧,塞西娅。”她微笑,自信、坚定——那是她几乎与生俱来的气质,“我看看……”她去斟酌那些模糊的图案,“像是……教皇,国王,巫师,骑士——这些是组成这个国家上层统治的基础。”
塞西娅尝试跟上克莉丝汀的思维。
“我猜是要解迷,塞西娅。”她笑起来,点点塞西娅的脑袋,吐槽她笨,“似乎不是很难的东西,只要找到对应词就可以——那就是解构咒言。”
“这四样东西,单纯按塞尔维西斯的制度去看的话……嗯……实际执行起来是——教皇和国王算是一个层次,骑士效忠于国王,巫师效忠于教皇。”
“我们……要怎么找对应词?”塞西娅上去,她声音如蚊子轻哼,生怕打扰到克莉丝汀。后者转头冲她灿烂一笑——这让塞西娅安心了许多。
“我不知道……应该是本质性的词吧,毕竟是解构法术——后面应该还需要我们去重建——总共两个部分。”她抿唇,但又微笑,“我们得快些,塞西娅。”
塞西娅点点头。她听懂了克莉丝汀的意思,只是自己似乎没有帮得上的地方——她又在角落了,又被挤到边界了,在灿烂辉煌的克莉丝汀不断走向她伟大目标的路途上,自己只是被拖拽着的累赘。
她努力去思考。
骑士,为国王或其他长官服务的武士,有一定社会地位,是贵族中的最底层——那是概念上的东西。
“在底层打仗的普通士兵在获得功勋之后,可能被封为骑士——只是名头上的东西了。在蛋壳国王上一任——那位摄政王,我记得叫卡莉斯塔——执政期间,战事频发,很多人靠厮杀拿到了这名头,却没让自己的生活变好哪怕一点。骑士按传统来说应该是‘守护’的位置……可行吗?”
克莉丝汀也盯着骑士的图标,她伸出右手,书写。
那图标消散,接着,一位短发的女人的影子出现在那铁墙壁上,她身着银盔,手握长剑,抬手举于胸前,坚毅英勇。她的动作最终停下了,定格在那墙上成为一幅画。
“按传统意义的就行?也太简单了吧?!”克莉丝汀惊喜。
塞西娅盯着壁画。
“那些老家伙真把解构术式设置得那么简单啊——他们不会真信仰这些不可能存在的完美理论吧……”
克莉丝汀的注意力全在术式上,“连重构都是自动的……我的天……后面就简单多了——来抓紧吧。”
她又抬手,指向“巫师”的图标。
“塑造”。
尖耳朵的长发女性——是精灵,她的动作是双手置于对侧肩膀,丝线缠绕。人类中也有巫师——从数量来看,人类巫师才是最多的。只是巫术的起源似乎与这尖耳朵密不可分,于是精灵成为了巫术的象征。
接下来是“教皇”。
“引导”。
那是最常见的形象——金色卷发女人,左手持十字权杖,右手于胸前,面目祥和,带着微笑。
“说不定我们能认出来谁——我们可能在书上见过。”克莉丝汀不亦乐乎,她看了一眼塞西娅,“重构的结果必定是最新的——国王——我猜是蛋壳国王。”
“领导”。
她写下那个词。
又是预料之中的图像——那位王带着王冠,坐在王座上,看不出表情,感受不到情绪。接着所有的影像后退消弱,最后中央留下国王——那王起身,动作缓慢。克莉丝汀和塞西娅位置恰好在王座之下,她们看着那位王踏下楼梯,好奇于接下来的动作。
一位骑士冲上去——那短发似乎彰示着她的身份——她就是那位骑士图像的女人。手中的长剑穿过王的胸膛。疲敝的王跪倒下,她本自然地靠在了那骑士的肩膀上——那骑士却似乎害怕般地连连后退,剑纠缠着血丝抽离,在几步之间因手软而掉到地上。影像模糊。那骑士颤颤巍巍地坐下,将那金色的皇冠带上头顶——那么用力,仿佛要镶进自己的脑袋。
那影像最终和塞西娅重叠。
塞西娅颤抖着——仿佛那骑士的感情因这重叠传达到她身上。她看到克莉丝汀盯着她——她愣住了,很快她又笑了,那么激情,那么兴奋。
“我明白了——蛋壳国王和那位万王之王并不是同一个人!这就能解释在那场刺杀之后国王突然性情大变了!因为原本的王已经死了——而蛋壳国王代替了她!你就是国王,塞西娅!”
克莉丝汀紧紧抓住塞西娅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恐怖。克莉丝汀的眼睛瞪大着,亢奋似乎夺走了她的理智。
塞西娅摇着头想要否认,她却无法摆脱那份情绪——那种恐惧,那种颤抖,那种……后悔。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想起黛莲娜的话——这或许不是谎言。
——“你就是王国的未来。”
随着一阵巨响,那铁墙破碎。克莉丝汀拉着塞西娅跑进去,披风刮到塞西娅的手臂。
“那我们就更得跑了——塞西娅!谁知道那校长会怎么对你呢。走吧,我们得出去,就算有海妖——我们会安全的——你可是国王啊!那可是王冠!”
“不……不……”
“塞西娅?你在担心什么呢——”
克莉丝汀的笑声,混杂在风间吹过来。
“如果……如果我是国王……那——你是谁?”塞西娅吃力地回忆——她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但是那久远的过往正慢慢溢进脑海,“你代表着谁?教皇?女巫?骑士?”
“哪来那么多巧合啊!塞西娅!”克莉丝汀哑然失笑。她只顾着向前。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漫过,塞西娅说不清那是不是风——它更像是时光的长河。也许是这通道直达外面,离外面越近,她的记忆就越清楚。从漫上的海水,从最后的堆满羽毛的、在怕被发现的恐慌中度过的日子,从沾满血液的的长剑,从她不可置信的发抖的手,从那模糊的人脸,从那唆使的语调,从那墨绿色的披风——
“你是教唆我刺杀国王的叛徒……”
“什么?”
在她们将要触及到“门”而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克莉丝汀半回头,于是迎上了那把短剑。塞西娅捅向了克莉丝汀的胸脯——那心口处的旧伤。克莉丝汀握住穿来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之后她倒下去,呼吸慢慢消逝。影子在那“门”的光辉下晃动。塞西娅看到克莉丝汀的影子,她站了起来,她盯了她一会儿,她默默抬手了。塞西娅不敢看墙壁,只是余光瞥见那份摇晃。她的手发抖。什么东西掉到地上。那把短剑,克莉丝汀随手递给她的短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她感受到脑袋上的重量,于是不可控制地——点了一下头。那落于头顶的影子压迫着她的脖颈,压迫着她的神经,在她的血管里冲撞,在她的气管里低吟。
那是王冠。
她听到后面人的步子——很多很多人。她不知道有多少。她在颤抖,她在哆嗦。她说不出话了,她分不清了。
她听到后面人的声音——一个尖声的女人,她的声音也打着颤,她难以置信地叫了声:
“陛下?……”
塞西娅转头,她看到了打头的塞纶老师,她苍老的脸上闪过一瞬错愕。人群盯着地上的尸体,又晃过塞西娅,他们克制着、调整着呼吸,维持着镇定——这太难了。
潮水从门缝间漫过来,水流如纱布般没过克莉丝汀,最终形成类似于拥抱的姿态,她的表情依旧维持着最一开始的震惊。巫师首先陷入混乱,塞西娅听到他们说:“我听到了海妖的歌声——”
塞纶最先反应过来,她大步冲过去拉住露西娅,把她护在怀里,接着向后方指示。
“跑!跑——”
海水漫灌,那歌声愈发明显。那是黛莲娜老师的安眠曲,只是更加激动,更加高昂。
塞西娅在推搡中,在塞纶的庇护下。王冠的重量压迫着她。在混乱中,在嘈杂中,在水汽带来的潮湿间,在那逐渐淡去的血腥味——
她彻底看不到克莉丝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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