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姚贾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巴郡水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丹曦阁被一股无形的、肃杀的气氛笼罩,连平日里最喧闹的矿场,似乎也刻意压低了声响。
姚贾并未入住郡守府安排的驿馆,而是直接征用了丹曦阁附近一处属于巴家、原本用于接待贵客的别院。百名黑甲骑士将别院围得铁桶一般,明岗暗哨,戒备森严,隔绝了一切不必要的窥探。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帝国的威严,更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监视。
清将姚贾及其主要随从迎入丹曦阁正厅,奉上香茗。姚贾端坐主位,神色依旧淡漠,品茶的动作优雅却带着疏离。他没有再提入咸阳之事,仿佛那只是一个已经下达、不容更改的命令,转而问起了丹砂开采的细节,从矿脉分布、开采难度,到工匠技艺、提炼损耗,问得极其详尽,甚至有些刁钻。
清一一作答,语气恭谨,数据精准,没有丝毫含糊。她心里清楚,这些问题背后,藏着的是对巴家真正实力的评估,也是对那“富可敌国”传闻的核实。
果然,一盏茶尽,姚贾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再次切入核心。
“清夫人治家有方,对丹砂事务了如指掌,本官佩服。”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然,陛下既命本官监察贡品筹备,便需对巴家现今库存、产能、以及……过往账目,有一清晰掌握。还请夫人将近年,尤其是去岁及今岁的所有出入库记录、交易账册,交由本官一阅。”
查账!
怀瑾站在清的身后,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账目是商家的命脉,里面藏着太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与六国旧贵的交易,虽然已尽量做得隐秘,但总会在账目上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巴家产业庞大,难免有些灰色地带的收支,一旦被揪住,便是授人以柄。
几位在场的巴家老管事更是脸色发白,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恐。
清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她抬起眼,看向姚贾,目光清澈而坦然:“姚大人奉旨监察,查阅账目,自是应当。怀瑾。”
“小人在。”怀瑾连忙上前。
“去,将库房所有登记在册的账本,尤其是去岁、今岁涉及丹砂开采、提炼、交易的明细总账,全部取来,呈予姚大人过目。”清吩咐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夫人……”一位老管事忍不住低声唤道,语气焦急。
清一个眼神扫过去,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那老管事立刻噤声,低下了头。
“是,夫人。”怀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退下。他知道,夫人既然敢让查,必然有所准备。只是,这准备,能否瞒过这位来自咸阳、目光如鹰隼的特使?
不多时,怀瑾带着四名力士,抬着两大箱沉重的竹简账册,回到了正厅。竹简堆积如山,散发着墨迹和岁月混合的气息。
姚贾微微颔首,他身后两名身着低级官服、显然是精通算学的随从立刻上前,开始翻阅账册。他们动作迅速,手指在竹简上划过,眼神专注,不时低声交流几句,或用随身携带的算筹进行演算。
厅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竹简翻动的哗啦声,和算筹碰撞的轻微脆响。时间一点点过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清依旧平静地坐着,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在看远处的山景,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姚贾则半阖着眼,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似在养神,又似在等待。
那两名查账的随从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也渐渐蹙起。其中一人拿起一卷记录着某次大宗交易的竹简,仔细核对着上面的数字和印章,又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清,欲言又止。
终于,在翻阅了近一个时辰后,一名随从走到姚贾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姚贾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清。
“清夫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这账目,似乎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来了!怀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清转回目光,迎向姚贾的视线,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哦?不知姚大人所指何处?巴家账目,一向由几位老成持重的管事共同打理,定期核对,自问并无疏漏。”
姚贾冷笑一声,拿起刚才那随从指出问题的那卷竹简:“去岁腊月,这批运往楚地郢陈的‘朱砂颜料’,数量高达三千斤,作价千金。据本官所知,郢陈早已残破,何需如此巨量的朱砂颜料?且这交易对象,‘陈氏商行’,籍籍无名,千金之巨,支付方式却语焉不详。夫人作何解释?”
他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清,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确实是一笔有问题的交易,对象是楚国一位落魄的贵族,打着商行的幌子,购买丹砂用途也绝非颜料那么简单。这笔账做得已经颇为隐蔽,没想到还是被揪了出来。
几位老管事额头冷汗涔涔,几乎要站立不住。
清却微微蹙起了眉,不是惊慌,而是带着一种思索的神情,她看向怀瑾:“怀瑾,去岁腊月郢陈陈氏商行那批货,我记得……当时是你经手的?”
怀瑾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夫人,回姚大人,确是小人经手。那陈氏商行虽是新兴,但其背后东家与旧楚景氏有些关联,购入大量朱砂,据称是用于……修复旧楚宗庙祭祀之用,以及一些贵族墓葬的彩绘。因其需求量大,且支付了五成定金,信誉尚可,故而接下此单。支付方式,一半为金,一半则以等价的江南犀角、象牙抵偿,因非现钱,故在账目上未曾详列抵偿物品细目,只在另一份抵账册中有录。是小人疏忽,未将两份账册关联呈上,请夫人、大人恕罪!”
他说着,脸上露出惶恐和自责的神色。
“哦?抵账册?”姚贾目光一闪。
“是,大人请稍候。”怀瑾连忙转身,快步出去,不多时,又捧着一卷稍薄的竹简回来,双手呈给姚贾,“此乃去岁抵账明细,请大人过目。”
姚贾接过,快速浏览,上面果然记录着用犀角、象牙等物抵偿货款的具体数量和作价,时间、经手人印章一应俱全,虽然物品价值评估可能存在弹性,但账目形式上却挑不出太大毛病。
姚贾将两份竹简对照着看了片刻,沉默不语。他看得出来,这解释虽有些牵强,但并非完全说不通。秦灭六国后,并未对旧贵族赶尽杀绝,一些修复宗庙、墓葬的行为,在官方默许的灰色地带存在。用实物抵账,在商贾交易中也属常见。
“即便如此,三千斤朱砂,数目依然巨大。且据本官所知,旧楚宗庙修复,所用丹砂皆有少府调配,何须民间商贾插手?”姚贾并未轻易放过,继续逼问。
清此时开口了,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大人明鉴。少府调配,自有章程,然地方宗族,亦有私祭。其中界限,有时难免模糊。我巴家经商,但求货款两讫,遵纪守法,至于买家具体用途,只要不违秦律,却也不便过多追问。若大人觉得此交易有不妥之处,清愿将此次交易所得利润,悉数上缴少府,以表巴家忠于朝廷之心。”
她以退为进,直接将问题提升到“忠于朝廷”的层面,并且愿意交出利润,姿态放得极低。
姚贾盯着她,眼神深邃。他感觉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这女人应对得太从容,太滴水不漏。他敢肯定这账目有问题,这巴寡妇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分,但一时之间,却抓不到实实在在的把柄。
“哼,”他冷哼一声,放下竹简,“即便此单可解,那其他几笔呢?与齐地、赵地旧贵之交易,数额亦是不小,作价却低于市价两成,这又是为何?巴家莫非在做善事不成?”
他又指出了几处疑点。
这一次,不等清开口,一位负责账目的老管事颤巍巍地站出来,解释道:“回大人,那几笔交易,皆因对方所需乃普通丹砂,且是一次性提走大量库存,故而我方给予适当让利,此为行规。且当时正值新矿开采,资金周转略有压力,低价快速出货,亦是为了回笼资金,投入新矿,账目上皆有记载缘由。”
理由同样冠冕堂皇。
姚贾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带来的算学随从虽然精明,但巴家的账目做得实在太漂亮,表面功夫十足,所有有问题的交易,要么有合理的解释,要么牵扯到难以核实的具体商业行为(如让利、抵账),要么干脆记录在另一套看似无关的辅助账册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解剖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机括,明明知道里面有鬼,却一时找不到那个核心的枢纽。
厅内的气氛更加凝滞。姚贾不说话,其他人更不敢出声。
清依旧平静地坐着,仿佛眼前这场针对巴家命脉的审查,与她无关。
良久,姚贾缓缓站起身。他知道,今天恐怕是查不出什么致命的问题了。这巴寡妇,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她不仅有能力,更有胆识,而且早就做好了应对审查的准备。
“清夫人,”姚贾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几分审慎,“账目之事,本官会继续核对。贡品筹备,还需加紧。陛下在咸阳,等着你的‘血珀’丹砂,也等着……见你这个人。”
他将“见你这个人”几个字,咬得略重。
清起身,恭谨行礼:“清明白。必不敢让陛下久候。”
姚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带着随从和那两大箱账册,离开了丹曦阁正厅。
直到姚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厅内那根紧绷的弦才仿佛骤然松开。几位老管事几乎虚脱,扶着案几才勉强站住,不住地擦拭冷汗。
怀瑾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他看向清,眼中充满了后怕与敬佩:“夫人,方才真是……险之又险!”
清没有回应,她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的茶杯,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面对姚贾步步紧逼的质问,她的心弦绷得有多紧。那看似完美的应对,是她耗费无数心血,提前许久便开始布置的结果。每一处可能被质疑的地方,她都准备了至少三种以上的解释和佐证。
但这只是第一关。
姚贾不会就此罢休。他带来的压力,会持续存在,直到她离开巴郡,踏入咸阳。
“险?”清放下茶杯,指尖的颤抖已经平息,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还没到真正危险的时候。姚贾今日无功而返,只会让他更加警惕,后续的手段,恐怕会更凌厉。”
她看向怀瑾,语气斩钉截铁:“告诉下面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精神!贡品筹备不能停,但所有环节,必须更加谨慎,绝不能留下任何新的把柄!尤其是……与那些旧贵族的联系,全部暂时切断,一切,等风头过去再说。”
“是!”怀瑾肃然应命。
清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姚贾入驻的那处别院方向。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也给那戒备森严的别院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铁腕已经落下,查账只是开始。
她知道,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而她能做的,就是在这风暴彻底降临之前,将自己和巴家,武装到牙齿。
“咸阳……”她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夜。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匆匆进来,低声禀报:“夫人,魏姝小姐又来了,被姚大人的护卫拦在了山门外,她吵着要见您。”
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魏姝这个时候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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