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徐是被上工的铃声吵醒的。
一睁眼，入目便是发黑的蚊帐顶，混合着周围来回走动的人群，叫嚷声，谩骂声，穿衣的窸窣声，刷牙的簌簌声，油腻且嘈杂，一派混乱不堪。
一个肮脏的地方。
林徐又闭上了眼，却再也睡不着了。
如果不是意外被大卡车撞入江中，他或许一辈子都见识不到这一方世界，狭窄的，凌乱的，分明污浊，却意外充满人情。他不喜欢这里，却又感激它给劫后余生的自己提供了一片容身的空间。
一种矛盾的感觉。
“喂。”上铺的工友探出头说：“你今天还不上工吗？没钱拿的啦，别再偷懒啦，快起来搞钱撒。”
林徐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刚要回答，却发现不是。于是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继续睡了。
“哎，你说这人咋回事？”
有人窃窃私语，显然，这次说的铁定是他。
林徐假装没有听到，仍旧埋头睡觉。
“谁知道，自打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钱花光了才肯上工，也不说攒点钱，怪滴很……”他们渐渐走远了。
林徐的假寐却被彻底打断了。
索性睡不着，他便又想起了以前的事。那天他在江边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死后，他喜极而泣，立刻便想回到家里，将这个消息给阿玉分享，给所有人分享。他们一定猜不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一旦知道，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捂着发痛的小腹，拖着疲惫的躯体一步步向前走。
可走着走着，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如果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桥上一定有监控，只要他躲起来不出现，过不了两天他失踪或死亡的消息就会传到亲友的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呢？还有申玉，她会为他难过或哭泣吗？
他突然好想知道，好想，亲眼看一看。
于是他便躲了起来，“入职”了这家工地。
和外界有了接触后，他才知道原来距离他出事已经过去了三天之久，而他本人，居然顺着江水漂移到了邻省！
这都没死？！
林徐差点就以为自己便是传说中的气运之子了，后来又一细想，才推测可能是身上那件轻薄严密的羽绒服救了他的命——衣服还是申玉当初买了送给他穿的。第一次有女孩子送他礼物，又实在太贵，他一度不肯要，还遭到了申玉的嘲笑。
——“瞧你那样儿，姑奶奶我有的是钱。”
申玉的笑容明媚灿烂，自信无匹，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便是申家的独生女，财团唯一的继承人。
的确是不差钱的主。
之后，他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深知配不上她。
想到过去的事，林徐也学会了仿着赵爸爸的语气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从他将人生的全部希望寄托到他人爱情身上的那一刻，注定了不会有好的结果。
他已从新闻上获知，申家大小姐已然又迎来了一段新的爱情。
手臂被枕麻了，他又翻了个身，盯着眼前那块糟污的帐顶继续发愣。耳边依旧充斥着工友们大嗓门的嬉笑怒骂声，立体环绕，一刻不休，他听着听着，忽而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壁垒。
所有人都前进在人生的道路上，为了生活奔向不同的前途命运，只有他被困在了原地，仿佛天地降下了一间无形的囚笼，将他牢牢地锁死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整个的人，都被禁锢住了，就连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感知权也被剥夺。他感受不到幸福，感受不到快乐，没有期望，没有理想，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
他甚至连梦都懒得做。
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就这么行尸走肉般过了一天又一天，忽然在某个温暖的黄昏，林徐升起了一股想回“家”看看的冲动。
申玉已经忘记他了，那么母亲呢？母亲仍会为他感到悲伤吗？尽管她对他不算在意，可他毕竟是她亲生的孩子。
林徐的心脏渐渐活了，“砰砰”地跳着。
深吸口气，他找到工头，向他说明了去意。工头对他也没有留恋，摆摆手让他赶快走。
林徐走出帐篷，抬头看到了灿如金子的落日。
他突然有点想哭。
他用身上仅有的钱叫了一辆出租，去往他与申玉曾经的爱巢。在楼下，当车窗落下的瞬间，他和刚好下楼的爱人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
“林徐？”申玉倏地瞪大了眼，面露不可思议——她的手上还挽着另外一位陌生的男士。
林徐自嘲地笑了，缓缓升起窗玻璃。
“师傅，走吧。”他说：“去东旭苑。”
他母亲的住所。
车子启动。申玉爆喊一声：“林徐！”，丢下男伴拔腿向他跑来。
林徐没有吩咐停车，申玉被越甩越远，后视镜里，她奔跑的姿态愈来愈癫狂，直到承认自己追不上，疯了般将手提包朝他的方向掷出去老远。
林徐莫名感到一丝畅快。
到达东旭苑后，他如愿见到了母亲。和申玉一样，母亲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同样吓了一跳，保养得宜的面孔在刹那间褪色，登时变得比纸还白。她如同见了鬼般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死？”
她惊骇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徐微笑着上前，向她解释：“我一直都活着。对不起妈，现在才出现，让你担心了。”
他张开手臂想给自己的母亲一个拥抱。
“啪——！”
徐妈妈一记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为什么没有死！”她装若癫狂，哭泣着呐喊：“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拿到赔款了！那么多钱，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你给我滚，你给我去死，你赔我的钱！”
林徐惊呆了。
他终于在母亲前言不搭后语的哭诉中听明白了原因。
“你必须死！”徐妈妈狠狠盯着自己的儿子，杀机毕露。已经到手的钱，她不可能再让出去分毫。林徐还活着的消息一旦被保险公司得知，她势必要官司缠身，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现在，马上给我去死。”她咬牙切齿，恨不得让林徐立刻灰飞烟灭。
林徐的心彻底寒了。
他蠕动双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下的情况，是他想破脑袋都想象不到的。他以为至少母亲是难过的，却不想原来只有死掉的自己才有益。他的母亲，希望他死去……
难道这才是自己生命的价值吗？
也是，他活着与否，影响不到任何人，假如不是有那份保单的存在，他的母亲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毫不关心他的死活。因着那份保单，她从他的意外离世中获取了巨额的利益，可现在，他又“复活”了，凭空出现，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威胁。
“你滚！从哪来就滚哪去，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徐妈妈歇斯底里地吼叫，拿起手边一切可被拿起的东西砸向回他。
林徐来而复返，茫然地站在东旭苑外的大街上，不知该去往何方。
想了想，他抬脚向自己“坠亡”的大桥走去。
断裂的栏杆已被修补好，整洁如初。林徐靠在上面，凝视着下方的滔滔江水，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陌生感觉。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爱他、需要他了。他该从哪来回哪去吗？
这次，他可没有羽绒服保命了。
周边的车辆来来往往，天色渐黑，车头车尾的灯光不约而同地亮起，汇成了一道属于城市的霓虹。前方江水黑蓝，身后万千车灯璀璨，林徐站在光的边缘，眼泪一滴滴跌落进无边的黑暗。
有熟悉的磁场在靠近。林徐赶忙擦到眼泪，说：“你来干什么。”
是申玉。
见林徐肯和她说话，她笑说：“来看看你啊。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她双手握住栏杆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闭眼享受了一会傍晚江边的微风，才说：“放心好了，保险的事，我已经替你解决了，你妈不会再为难你。”
林徐惊讶地偏头看她：“你拿什么解决？”
“钱啊。”申玉说得理所当然，“不就三千万么，我赔给保险公司就是喽。话说你妈还真舍得投资，这么大额的保单，得花不少钱吧。诶，你什么表情啊，你姑奶奶我有的是钱。”
林徐神色复杂，沉默良久，说：“我欠你的，下辈子也还不起。”
“下辈子的事现在说有什么用，这辈子先慢慢还咯。”申玉向他贴近，握住他冰冷的手，“我们重新和好吧。我发现我还真挺在乎你的，以为你死的时候，可把我难受坏了，连赵城阳都被我毫不留情地轰走了。”
见林徐不肯回答，她乞求：“宝宝……”
“阿玉。”林徐怅然地说，“我没什么可给你的。”
申玉眼睛一下子亮了，紧紧抓住他不放：“谁说的，你不能把自己给我么。我要你以后都陪着我，再也不许离开我了好不好，宝宝~”
她的语气充满了欢快：“我以后肯定收敛。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我的正宫，绝对的红旗不倒。你就答应了我嘛~啊我懂了，你是不是在介意俊俊？就是下午被你撞见的那个。你等着，我现在就打电话飞了他。”
她要向他证明没有人比他更重要，她说到做到。
林徐却按住了她迫不及待想掏出手机的手：“不用。”
他盯着申玉的眼睛说：“除了赵城阳，别的我都不在乎。”
“真的？”申玉猛地抱住了他，激动地说：“就知道阿徐你最好了，万岁！亲亲好么宝宝，我真的好想你，做梦都想和你亲密。”
“在这里？”林徐余光瞥着周遭来来往往的车辆，犹豫了。
“就要在这里，来嘛，不会有人注意的。”申玉踮起脚尖碰上他冰凉的嘴唇。
林徐顿了顿，放在她后腰的手微微用力，圈住了她。
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终究还是要靠她。
两人的身影在光与暗的交汇处纠缠，头顶一片星河灿烂。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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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还是要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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