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薄烟也驱不散君臣二人眉宇间的凝重。
倚在紫檀榻上的少年褪去了朝堂的威仪,只余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映着案头跳跃的烛火,亮得惊人。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案上那份褚行呈上的军报,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下首锦墩上,陈钝苍老的身躯绷得笔直。浑浊的目光紧锁着年轻的帝王,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陛下……”陈钝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沉寂,“老臣明白陛下的苦心。褚行确是一把快刀,锋利无匹。借他之手,斩断陇西盘根错节的贪腐毒瘤,臣不敢有异议。”
“然则,陛下!此令一出,便是明晃晃的屠刀悬在了所有地方官吏,尤其是那些盘踞地方的世家大族头上!先斩后奏,足以让他们人人自危,夜不能寐!”
“褚将军有陛下赐予的承影剑,有临机专断之权,他手握重兵,杀伐决断,无人敢撄其锋!可陇西那些世家盘踞地方百年,根深蒂固,关系网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若见褚行真的大开杀戒,抄家灭门,岂会坐以待毙?恐将狗急跳墙啊!”年迈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看着温白依旧平静无波的脸,愈发苦口婆心:
“他们或暗中串联,抱团抵抗,或煽动民意,制造混乱,甚至!铤而走险,勾结流寇,抑或直接举兵反叛!”
“陛下欲用重典,可这火若烧得太猛了,恐将燎原!”
陈钝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苍老的目光中充满了恳切与焦虑。他是两朝帝师,看着大雍从衰弱走向如今的危如累卵,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王朝能延续下去,更希望自己一手教导的幼主能成为中兴明君。
温白静静听着,敲击桌案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指尖能感受到白瓷杯壁传来的暖意,凑近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老师,是朕不想抚吗?”
“可钱粮从何而来?钟离畅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真的无米吗?”
少年锐利的目光刺向陈钝,“朔州云州流民十万,陇西连年遭灾,朝廷年年拨款赈济,可王诚之裹挟的饥民从何而来!朝廷的赈济粮,又进了谁的粮仓!”
“招抚?拿什么抚?拿那些被层层盘剥所剩无几的国库存粮?”他猛地将茶盏往案上一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还是指望那些趴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硕鼠突然良心发现,吐出赃款来贷牛贷种?”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少年弓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随时会散架一样。
清梧慌忙上前,掌心轻而急地拍抚着他的背脊,脸上满是忧色。
咳声渐歇,温白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比方才更加幽冷:
“老师以为,陇西那些盘踞地方,逼民为寇的蠹虫,能在他刀下活下几成?”
“唉……”
良久,陈钝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
“这……褚将军杀伐果决,此去必是雷霆手段。陇西官场,怕是要人头滚滚,十室九空。”
“十室九空……”温白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愈发的平静。
“老师所虑,朕岂能不知?褚行这把刀,够快,也够狠。他擅杀伐,却未必擅梳理。”
“空出来的位置,总得有人填上。那些州府的刺史、别驾、长史、司马、县令……总不能一直悬着。”
陈钝微微一愣,似乎没跟上皇帝跳跃的思路。褚行去杀人,和后续的官员任命……
“老师,您门生故旧遍天下,尤其是清流一脉,多出自您门下。”
陈钝的身体猛地一震,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钱焕。”
年轻的帝王缓缓吐出两个字。
“江南学风吏治,自有地方大员和巡按御史盯着,钱焕在那里,不过是锦上添花。”
陈钝坐在锦墩上,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衣袍下摆。
他看着御案后的天子,心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的胸腔撕裂。
钱焕,字明甫。
那是他最为得意、也最为期许的门生。寒门出身,却才情卓绝,秉性刚直如竹,嫉恶如仇,一腔热血只为社稷苍生。当年在讲筵之上,还曾与温棣一同论学。
先帝宽厚仁和,却失于寡断,最终厌弃了钱焕的“不识时务”,将他远远打发去了江南,陈钝心中痛惜,却也无可奈何,那是君命。
而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这个他同样倾注心血教导过的学生,却要他亲手将钱焕从相对安稳的江南,直接推入陇西那片修罗场!
陛下要借的,何止是钱焕的清名与才干。分明是要去为那注定腥风血雨的杀戮披上件法理与道义的皮。用这块“清流砥柱”的招牌,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温白看着陈钝,眼中精光闪烁:“朕欲即刻八百里加急,加钱焕‘陇西道黜陟使’衔,不必回京述职,直接转道,前往陇西。总揽战后吏治民生重建事宜,尤其是填补褚行清洗后留下的所有官位空缺。”
“这些空缺,由钱焕会同吏部考功司,优先从清流士子、寒门才俊中擢选,最终名单,”少年天子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御案,“由朕亲自朱批。”
陈钝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完全明白了皇帝的布局!
褚行负责斩断陇西**的根系,制造出权力真空。
钱焕和他代表的清流,则是紧随其后填补空白,重建秩序。
皇帝要借褚行之手,将陇西从那些盘踞多年的地方势力手中彻底剥离出来,将陇西彻底纳入皇权的直接辐射之下。用清流取代旧有的地方势力,清流天然更依附皇权,也更易控制!
自然而然的,钱焕也就成了世家眼中的众矢之的。
这把清流中最锋锐也最易折的剑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吸引所有仇恨与反扑的活靶子……
陈钝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也彻底将面前的天子与先帝区分开来,温棣像一块温润的玉。而这位,则是一柄藏在锦绣华服下的薄刃,出鞘必见血光。
“陛下……明甫,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其才具、其风骨、其不畏权贵之性,皆可当此重任。”
“老臣无异议。”
陈钝艰难地说着,每字都重逾千斤。他明白陛下的布局,甚至内心深处也认同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优解。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痛如绞。那可是他视若子侄、衣钵相传的得意门生!此去陇西,面对的是凶残的流寇、狡诈的地方豪强、手握生杀大权的褚行,还有那即将掀起的滔天血浪……以明甫那刚烈如竹、宁折不弯的性子,如何能在那样的漩涡中保全自身!
温白清晰地看到了老者眼中深切的痛惜。
他并非全无感觉,只是——
“老师,朕知道,此去凶险。明甫是国之干城。”
“然,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朕别无选择。”
“朕向老师保证。”
“只要明甫秉公持正,恪尽职守,朕必保他无虞!老师……”
这声“老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化,甚至流露出一点属于学生对师长的情谊。
陈钝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看着天子那执拗的神情,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翻腾的忧虑、不舍、甚至一丝怨怼,都化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缓缓起身。
枯瘦的手指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象征着三公显位的紫色朝服。然后对着御座,无比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代明甫,谢陛下信任。”陈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那份苍老感更加浓厚,“陛下圣心烛照,谋虑深远,老臣唯有竭尽心力,在京中为陛下、为明甫、为褚将军,稳住中枢,安抚四方,静候陇西佳音!”
这一刻,他彻底放下了“老师”的身份。
眼前之人,是君,是主。
他选择了毫无保留地支持,哪怕代价是他的得意门生要踏入修罗血海。
“有劳老师了。”
陈钝看着御座上气息微弱的少年天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再次躬身,步履沉重地退出了澄心阁。
*
三日后,京郊,大军开拔。
褚行一身轻便麟甲外罩狻猊纹样绛色武袍,骑在高大的马上,承影剑佩于腰间。身后是三千精骑,铁甲寒刃,鸦雀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没有盛大的饯行仪式,只有兵部与户部按流程拨付的有限粮草和一纸公文。符合朝廷窘迫的现状,也符合皇帝低调处理的态度。
冯意骑着另一匹马,安静地待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
褚行勒住躁动的踏雪乌骓,最后回顾了一眼那巍峨高耸的京城城墙。晨曦将巨大的阴影投得很长,城头之上,除了例行值守的士兵模糊的身影,再无其他。
陛下……果然未曾亲临。
赐剑,予权,监军,擢用之权。
已是极大的恩宠了。
他握紧了缰绳。无论陛下心思如何,荡平寇乱、整肃吏治、安定百姓,本就是军人之责,褚家之训。
“出发!”
命令简短有力。铁骑洪流,向着陇西方向滚滚而去。
陈老师心中五谷杂粮的离开了[狗头]
有点太健康了吧老师[狗头]
(好了,又该敲电子木鱼了,调戏老人是我的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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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末路王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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