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七区的日子就像做梦一样。
阿桑没出过第十三区，对于人类社会的所有印象就是十三区的低矮房屋和充斥献血的阿斯丁。
人像老鼠一样活，至少他是。
在哥哥失踪的日子里，也许很快就要被猫逮住吃掉。
但是第七区完全不一样。
耸立的高楼、浮游的灯火、配备完全的基建，甚至还有专门为吸血鬼准备的慈济院和献血旅馆，一切都轻易迷了阿桑的眼。
原来人间是秩序井然的、原来人类和血族可以和谐共处。
阿桑嘴甜干活利索，很快在一家名叫阿弗洛狄忒的花店找到了工作。
阿弗洛狄忒附近五百米就是当初阿桑上岸的渡口，是第七区最繁华的交通网络枢纽所在，水路可达第十三区，陆路紧挨第九区和第三区，似乎还能搭乘飞艘去更远的地方，但阿桑打听得有限。
他只知道，这里游人往来，最有机会打听到哥哥的线索。
“你要找人？”
阿弗洛狄忒最近有位常客。
是个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显得温文尔雅，本性似乎有些反差的活泼，每次买花都要拉着阿桑谈天说地。
两人于是很快熟悉起来。
更要紧的是，医生也是吸血鬼。
在这人类社会，同类的存在果然更让人有安全感。
“是啊，要找我哥哥，但是我现在什么线索也没有。”阿桑打理着店内刚进货的秋芙花，这算是阿弗洛狄忒的招牌花，火焰似的色泽与花形，瓣瓣蓬勃盛放在玻璃房里，轻易吸引行人目光。
他眉眼耷拉，看在夏恩眼里很像只花丛里的流浪狗。
夏恩在商钺的吩咐下跑来照看他在第十三区捡到的小流浪——还不能泄漏身份，于是嘴上闲聊，心里翻来覆去把所有族人的名字想了个遍，愣是没想出来到底会是谁初拥了这个孩子：“你哥哥是哪家的吸血鬼？”
阿桑血脉极其稀薄，无限接近十代，所以他力量弱、对血的需求小，和人类太像太像。
但是现在莫莱亚斯族里最小的也是个六代啊？阿桑起码也得是个七代吧？
要不是做出判断的是商钺，夏恩一定会从根源上否定阿桑是族人的可能性。
奇了怪了。
“嗯？我哥哥不是吸血鬼。”阿桑说，“他是个很好心的人类。”
夏恩跑马的思路紧急刹车：“啊？”
“他知道你是吸血鬼吗？”
“知道啊。”阿桑一脸理所应当。
夭寿了，人类收留吸血鬼，夏恩嘴角抽搐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人类小说，大多是什么少女爱上吸血鬼的狗血烂俗情节。
“怎么失踪的，说来听听？”
阿桑拧着眉头：“哥哥平时是赏金猎人，会接一些悬赏来换钱，他失踪前几天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是正常出门，跟我说会晚几天回来，这种情况以前也有，所以我当时没放在心上。”
但这次整整三个月音信全无。
“会不会是初拥你的吸血鬼干的？毕竟血族对后裔都很有占有欲嘛，你哥一个人类，养着你这么多年，东窗事发，直接吃了他。”
恼羞成怒、爱而不得，人类的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夏恩详作探出獠牙。
“不会吧！”阿桑成功被吓到，他犹犹豫豫，“但是我哥哥说过，初拥我的人是好人，不会害我的，应该也不会害他？”
夏恩镜片下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他认识别的吸血鬼？”
更准确地说，大概率知道莫莱亚斯。
“我也不清楚，他没有和我多说我的来历，只是让我忘掉，就当人类一样生活。”
夏恩沉思，心下浮现不好的预感。
难道又是圣裁所那帮人？
阴魂不散。
夏恩时间拿捏得巧，正好赶上阿桑下班，顺路就送阿桑回慈济院。
慈济院由人类政府设置，名义上收留流浪汉，实际上安置初来乍到的吸血鬼、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人类社会。
对接献血旅馆，为吸血鬼提供日常血包。
但这并不是免费的午餐。
夏恩不知道第几次装作不经意扫过阿桑手腕上伪装成光脑样式的定位器。
——代价就是接受来自人类的监控。
像是变相的圈养。
尽管现在天国不复存在、旧时约束吸血鬼的密党也彻底解体，绑在吸血鬼身上的枷锁只剩下亘古以来的人间屏障，众多血族叫嚣着要推翻教堂、奴役人类，彻底偿还千年圣战的耻辱。
但事实就是无形的“避世”戒律依然高悬在每一个吸血鬼之上，有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血族的密党散了，人类的政党却起来了。
血族依然要遮掩身份，苟且在人类的丛林社会。
夏恩这边胡思乱想着，身侧在旅馆排队领到血浆的阿桑却蓦然一怔。
“......夏医生。”
“嗯？”
“你，”阿桑犹豫道，“最近要小心黑猫。”
在瞬间的幻视里，他看见了成群的黑猫，舔舐着地面大面积喷射的鲜血。
直觉告诉他那是夏恩的血。
......也许还不止。
但他看不出更多的了。
*
“密党六戒律：
“避世、后裔、责任、领权、礼敬、杀戒。
“不得向人类透露身份；不得擅自初拥繁衍后裔；尊长对后裔负责；领主对其领地率有权责；不得冒犯领主；血族内部禁止自相残杀。
“在密党统治的年代，这六条戒律约束所有血族，明明长有獠牙，只能温顺如玩宠；明明脱离凡胎，还要像个自作束缚的人类蹑手蹑脚地活。
“好不容易熬到密党解体、天国倾颓，人类政府却越俎代庖，重新启动六戒律。
“啊，也不太准确，可能只剩下‘避世’了。
“初拥人类视为恶意伤害，受圣裁所制裁；亲王领地尽数盘剥；如果血族彼此残杀，想必人类十分乐于坐享其成。
“血族真正成了过街的老鼠，什么孱弱的人类都可以踩上一脚。
“诸君，你们不就是这么来到这里的么？”
......
美林德医院的地下血库，在幻境的掩护下成了秘密的屠宰场、仓库和中转站，数以万计的血液样本和尸块通过吸血鬼医生炮制、经由传送阵运输，终点竟然是一个监狱。
高功率探照灯如烈日悬顶，秘制的白银护栏通天而立，囚犯的手脚拴上同样银质的镣铐，活动范围只在牢笼方寸。
“看见那个天使了没？”疯癫的狱友在每天人造日光最盛的正午会短暂地清醒过来，监狱正中数米高的天使雕像一手持剑一手怀抱圣婴，羽翼大张、威势凛然，“没想到我死了不能上的天堂，活着反而能看见。”
“哦不对，我没活着，早死了。”
商钺：“......”
也不是很清醒。
“你知道吗？”编号为0013的狱友鲜红色的瞳孔开始涣散，“这监狱是个鸟笼，把吸血鬼圈着，把天使也圈着！所有长翅膀的东西都逃不过，人间是不允许飞的......”
“吸血鬼没有翅膀。”商钺冷静道。
但0013又开始每日发疯日常：“革命！革命！进攻巴士底狱！”
“闭嘴！”
铁质餐盒哐当砸下，漫溢的血沫飞溅、染红护栏，人类组织碎块依稀可辨。
人类狱卒扶着推车，在囚牢门口挨个丢进“盒饭”。他不耐烦的目光忽然在商钺兜帽半掩的脸上一顿，随即多了些别的意味：“新来的？”
商钺的视线从狱卒油乎乎的手挪到地上的餐盒表面——几个油渍手印。
狱卒舔舔嘴角，契而不舍：“说话啊，新来的？犯什么事进来的？”
商钺终于分他几分注意力。
狱卒心头却一凸，浑身汗毛一瞬直立。
他对吸血鬼早就习以为常，但这瞬间的本能反应却迫使他移开目光、收敛心思，嘀咕着“得意什么”走向下一个囚牢。
“你发现了吧？”总是寡言在角落的另一个狱友0031开了口，“血律在这里完全失效了。”
商钺：“你知道为什么？”
和薄血的0013不同，0031的血统有个七代，他额发很长，黑发遮盖着溃烂狰狞的面部，在发疯的背景音里平铺直叙：“有东西加强了屏障。”
“就在天使像里。”
天使石雕祥和端庄地站立在鸟笼似的监狱中央，巨大的羽翼背靠光辉，温和的目光和商钺对视。
耳边却忽然多了似有若无的水声。
黏腻湿润，夹杂点浓稠到呛人的花香、细弱呻吟，和适才狱卒的粗犷喘息：“馋死我了！美人、美人......”
然后就是有节奏的肌肤碰撞声。
商钺一言难尽：“......这里都能搞起来？”
0031低低笑出声：“怎么不可以？搞起来才能过得好，不然就要死啦。”
是夜，闭目养神的商钺随着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牢房走出数十名吸血鬼囚犯。
长达18小时的仿真日照让大多数血族都叫苦不迭，低等级的几个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数布满灼烤伤疤。
商钺手背也是。
他懒得遮挡，就随便右手搭在膝盖看着伤口在日光下缓慢扩大又自愈，拉扯至今，剩下几道灰暗的粗糙痕迹。
这些囚犯在特殊狱卒的押送下慢吞吞向天使像前进。
——白猫，都是白猫。
在白天不见踪影，到了夜晚悉数从黑暗里钻出来。
无机质的、冰冷的，十三区也有白猫，这里的却不太一样。
在商钺误闯入监狱的第一秒，最近的几只白猫眼珠即刻切换红光：“检测嫌疑人——一级危害——即刻收监！”
“犯罪记录：攻击十三区监察者；编号：0794。”
这座监狱的犯人按照罪行严重程度分为特级、一级、二级、三级。尽管记录疑似乱码，商钺还是被白猫强制分入一级牢房。
随后，白猫的尾尖探出一枚细小探针在新来囚犯的手臂上依次扎过。
大约是抽血。
很快，整个过程不到一秒，白猫眼珠的红光弱去：“囚犯身份保存成功。”
甚至还顺带给发情的凯思特omega注射好一针抑制剂。
无法反抗，因为就在刚刚新来的五代囚犯意欲强行越狱，却被蜂拥而至的白猫和机械鼠轻易挟持、押入别处。
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商钺也没打算反抗。
“他们在做什么？”他问。
“审判。”0031低声道。
“所有囚犯都会迎来审判日，推测是按照罪行等级排列先后的，但具体时间完全交给命运，只有审判日当天才会知道当夜自己要接受审判。”
“也许是一天后，也许是三天后。运气好点，等上几个月都不会碰上审判日。”
“审判日决定囚犯去处，分去天使左手边可以上天堂，右手边下地狱。”
“按照什么判断？”
0031沉默良久：“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天堂是什么，地狱是什么——天堂可能是无罪释放，地狱大概是告解室。”
“告解室？”商钺想起不见踪影的那个吸血鬼，“那个五代血族去的地方？”
“对，审判入地狱、或者违抗白猫，都会进告解室。”
“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离商钺他们最近的一个囚犯低垂着头，长发海藻似的散在背后。
商钺又闻到熟悉的花香。
“想要最大程度地保证活着，只有——”
商钺的目光在囚犯挺起的肚子上凝住。很快，所有人站定天使像下，深红长发的囚犯却被单拎出来，在白猫带领下又回到牢房。
“怀上人类的孩子。”
“有人类的血脉，就不完全算鬼了，监狱还没有针对人类的审判规则，就可以豁免。”
“怎么可能？”商钺猛然回头。误入监狱以来他一直神情冷淡，这还是第一次破天荒地表露震惊，“女性吸血鬼都很难怀上同族的孩子。”
他们是死物。死物，自然断绝生机。
“以前是不可能，”0031说，“但现在都有三种性别了，只要是双方分别是omega和alpha，跨种族的受孕率虽然低，但可行。”
商钺神情不定，自苏醒以来他一直万事接受良好，哪怕是这离谱的二次性别分化。
直到此时他才隐约察觉所谓“神迹”的恶意。
全新的性别铲除了两个种族的隔膜。
吸血鬼和人类可以结合、诞下后代，但那是什么东西？半人半鬼？还是尸鬼？
生育本是一场消耗，无论是吸血鬼母体还是人类母体，必然都遭致这个种族不详、血脉对冲的怪物后代的疯狂劫掠。
人类接纳不了它，吸血鬼更不可能容下它——看似种族融合的产物最后只会激化种族间的矛盾——千年圣战就是先例。
“所以，已经有吸血鬼和人类生下后代了？”
狱友吐出一口气：“有，但基本母子双亡。”
——只能怀，不能生。
所以这个监狱里很少有人出此下策，除了那个omega囚犯，为了逃避九死一生的告解室，才铤而走险勾引狱卒。
审判开始。
天使像却缓缓阖上双眼，取而代之的是怀抱里圣婴大睁的眼睛。
那石头做的灰白眼珠上下左右滴溜溜打转，比天使雕像灵活不知道多少倍，几乎是有神智的。
眼睛好奇打量四周，冷不丁看向远处商钺的位置。
它眯缝着双眼成两个微笑的弯，嘴巴未张，却有细嫩的声音不知何处来，响彻监狱穹顶，落下审判：“地狱！下地狱！！通通下地狱！！！——”
婴儿的声线渐至撕裂，双眸却依旧含着古怪的笑意，牢牢锁定商钺。
所有囚犯麻木地拖着脚步消失在天使像背后。
也是进入监狱，第一时间消失的褚青留下最后气息的地方、胸口长荆木叶躁动不息的源头——
出于礼貌，商钺掀起嘴角，也回报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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