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又被弃养了。
他是福利院里最漂亮的孩子,总是第一眼就被领养家长选中,又总是在半年之内被退回来。
这一次,他是被绑着送回来的。
八月午后,烈日闷沉。
绿皮轿车直开进院,刹车粗哑刺耳。
中年男人踉跄下车,一面大声叫人,一面打开后厢。
铁皮晒得滚烫,男孩儿蜷在后车厢里,黑发浸透汗水,黏在苍白面颊。粗重绳索绕过后颈,紧紧捆住全身,蓝色校服像是被水泡过,颜色哑得发黑,帆布鞋上洇着几块锈色污迹。
一见人来,中年男人立即嘶声控诉:“他是怪物!”
“你们不知道吗?他是怪物!”
见别人不敢走近,他抽出刀子,用力晃动以示安全,“你们别怕,过来,他跑不了。”
“我把他抓起来了。”
“捆得很结实,他跑不了。”
烈日下,刀刃反着刺目白光。
——凄厉警笛呼啸穿过两扇铁门,警灯闪烁,红蓝二色交替照亮墙角绿苔。
临时审讯室里,男人倾身坐着,头发蓬乱,满眼血丝,磨出厚茧的手指交叠拧动,目光灼灼,嗓音干涩。
“警察先生,你们信我,他是怪物,不是人。”
“我是反复确认过的,手指掰断还能恢复,切掉也能长好,这合理吗?”
“你会做饭吗?我不会,家里只有水果刀,弄弄鸡鸭鱼虾还可以,切不动大的骨头。但罗教授会,我们住在一个小区,他听说我要借刀,特意问清楚了,给我送来一把斩骨刀,我那才知道,原来斩骨也有专用的刀。”
“刀很好用,手脚的骨头一切就断,但身上还是有些困难。”他回忆着,拧住眉头,语气有些惭愧,“也可能是我方法不对,毕竟不会做饭,家务一向都是我太太在打理……”
“你们能想象吗?断了的指头放在地上,会动,也不是自己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它动。扔出去也不行,还能回来,还能长好。还有血……”
他忽然按住桌子,眼中透出异样的光,“你是警察,肯定知道,动脉血,动脉血很厉害的!是会喷出来的!一不小心弄得到处都是……哎,到处都是……地上滑得站不住人,不过后来都回去了,血会顺着伤口往里钻……往里爬……”
“这个怪物很厉害,很难杀,我甚至怀疑它根本就杀不死,不过你们是警察,应该有办法吧?”
……
隔壁房间,林栖已经换了衣服,坐在窗边铁架床上,怀里抱着一只洗到陈旧的白色枕头,双手拢在下方,隐约露出半截手腕。
房间像一只紧闭的玩具盒,透不进一丝风,朱红千纸鹤在缝衣线上穿成一串,在墙上投下静止的剪影。
男孩儿漂亮、安静、精致,很适合摆在玩具盒里。
许久,房门从外打开,空气流淌着,拂过鸦羽般的睫毛。
年轻警察一身干练制服,问道:“你是林栖对吗?”
林栖箍紧怀中枕头,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双眼睛深黑澄净。
年轻警察心里一软,又斟酌了一遍措辞,“你是两个月前被领养的?赵教授平时对你好吗?”
林栖缓声道:“对我很好。”
问询持续了十多分钟。
根据林栖所说,养父虽然把他绑在后车厢里,但并没真的伤害过他。
警察已经提前了解情况,林栖今年十岁左右,出身不详。
福利院工作人员评价他漂亮、安静、省心,就是性格孤僻,不合群,和同龄人相处不来,和领养家长更相处不来。
问到以往受伤情况,医务室老师说林栖去年摔了膝盖,找她拿过几次药,这小孩儿洁癖,轻易不让人碰,总是自己上药。
手工老师说他喜欢木雕,手上经常有小伤口,总是贴蓝色创可贴。
其他人也说见过林栖身上淤青,可能被欺负过。
“赵教授真的没打过你吗?一次都没有?”年轻警察再次确认。
“没有,一次都没有。”林栖再次回答,“他说我是怪物,他很怕我。”
年轻警察若有所思。
林栖静了片刻,缓缓抬眸,“警察哥哥,你也觉得我是怪物么?”
年轻警察尴尬一笑,“哪有什么怪物?”
话虽如此,但那位教授赌咒发誓,只要弄伤林栖,检查伤口,就能证明他没说谎。
正常人当然不信会有怪物,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忍不住想,万一呢?遇到一个杀不死的怪物,他该怎么处理?
“警察哥哥。”
“嗯?”
鸦羽般的睫毛安静低垂,林栖从枕头背后抽出手来,先将一把美工剪刀放在床边,又朝警察露出手背。
皮肤上赫然划着两道伤口,交叉成十字形,边缘仍在往外渗血。
触目生疼,年轻警察吸了口气。
男孩儿声音很轻,“你把我锁在这里,明天再来看看。”
没有人相信真的会有怪物,但这天晚上,房门还是上了锁,每次有人进出,总伴随着清脆的开锁响动——
咔、咔……
余音萦绕整晚。
第二天下午,几名警察如约前来。
揭开纱布,伤口已经结痂,但形状细节都能对上,还是昨天那个。
警察给他重新上药,“疼吧?干嘛划这么深?”
林栖抿着嘴唇摇头。
上完药,警察拆开一盒创可贴,取两张交叉贴在纱布外面,又把剩下几张也留给林栖。
创可贴是浅蓝色的,上面印着小企鹅,比林栖平时用的那些可爱很多。
有了伤口作为实证,“怪物”一说当然不攻自破。
那位知名教授被送往精神病院,一路上仍不放弃辩解——
“我没病,我在大学做了二十多年教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们自己去试,拿刀,随便什么刀,剪刀也行,往他身上捅,随便捅哪里,眼睛也行,真的!你们试试,一试就知道了!”
“我没病!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才有病!你们都被骗了!”
“他是怪物!”
“抓住他!弄死他!他是怪物!!!”
人们唏嘘,一个看起来很体面的教授,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同时又感慨,还好,他只是疯了,不是真的做了那些事情。
那些轻描淡写的摧残和折磨,只是想想都令人作呕。
断手、断脚、破开肋骨……
当一个成年男性用尽全力,以钝器击打一名十岁少年头部,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大概只有林栖可以。
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可以受伤。
即使伤得粉碎,也能修复如初。
修复过程不受控制,只要别人稍微留意,就能发现他不正常。
如果不想暴露秘密,只能尽量避免受伤。
他一直都很小心,但一个月前,养父母一家带他出游,遇上地震,旅馆房梁垮塌,他身上多处骨折,伤得很重。
养父母将他送到医院,他知道骨折会在一天之内愈合,他无法解释,只能偷偷离开医院,可惜很快就被养父找到。
从惊喜到怀疑、从试探到惧怕,只需要几个瞬间。
养父瞒着养母,将他藏了起来。
之后的事情很混乱,林栖记不太清。
……
深夜的福利院,空旷处能听到孩子的梦话声,夹杂着闷声啜泣。
林栖独自站在三楼走廊,揭开创可贴,按了按手背上的伤口。
受了伤的皮肤并不光滑,指腹可以清晰感觉到结痂的肌理。
有一点疼。
但和快速愈合时的激烈痛感不同,这种疼痛很温软,像是天气好的时候光脚踩在草地,痒痒的,让人有些犯困。
三天了,伤口还没愈合。
有记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知道是谁做的——在被警察询问之前,院长观沄来找过他。
这位院长只二十多岁,常穿白T恤配浅牛仔,像个没毕业的学生,身上又总是带着一点松墨香味。
观沄来找他时,手里拿着一盒水彩笔,最普通的那种,塑料盒上还贴着“爱心捐赠”的红色贴纸。
观沄让他选了一个颜色,然后在他手背上,勾了一幅简笔画。
浅蓝色的线条,画的是一扇门,上着锁,门框刚好覆盖整个手背。
观沄告诉他,门有许多作用,最基础的就是阻隔。
既能阻隔伤害,也能阻隔保护。
后来观沄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上。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
从有记忆开始,身上就带着一层厚厚的“壳”,那是无数根细密红线缠绕在皮肤上呈现出的颜色,浓郁而致密的红。
而此时,那片浓灼的红色中心开了一扇门,仿佛拨开烈焰,透进空气。
门内,皮肤是干净的浅色。
正常人的颜色。
后来,蓝色笔迹洗去,但“门”的形状还在,他在门内划出伤口,伤口没有愈合,因此警察并没发现他是怪物。
林栖仰头去看门牌,“院长室”三个字边上贴着几张翘了边的贴纸。
房门紧闭,没人知道观沄哪天回来。
林栖已经等了三天。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再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想等一个什么结果。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同类”。
其实也不是真的同类……
有一次,院长帮他削铅笔,划伤了手,还是找他借的创可贴。
夜色越来越深,像是沉在海底。
每次呼吸,都像有气泡浮上水面。
林栖躲在白瓷花盆旁边,抱膝坐着,仰头看小虫绕着灯光转圈。
转角楼梯偶尔传来脚步声——
厚胶靴是维修师傅。
牛皮鞋是值班保安。
细跟鞋是苏老师。
软棉拖是付阿姨……
而院长总穿白色帆布鞋,鞋带绑紧时显得脚踝很瘦,上面穿了几颗卡通珠子,平时走路没有声音,但上楼时,珠子一晃,就有细碎的金属轻响。
林栖把他想象成猫,一只爪子上戴铃铛的白猫。
巡查老师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几次,熄了壁灯。
林栖藏在阴影里,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心跳却拴在弦上,只要一点声响就被拨动。
临近午夜,隐隐又有脚步声响。
很远,很轻,像挂钟上的秒针在走。
林栖埋着额头,耳尖忽然一动。
木质楼梯发出空响。
鞋带有些松散,小挂坠碰撞着细银环,两颗圆珠子挤在一起磨蹭,又共同滑向第三颗……
是院长的脚步声。
林栖眼中微亮,接着手心出汗,背脊发抖。
他有些慌。
像是梦游之后忽然清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躲在这里,而不是像其他孩子一样乖乖睡在床上。
他不该来的。
心脏怦怦跳着,按捺不住,林栖抱紧膝盖,静静不动,只有脚趾尖在暗暗使力,试图把自己整个人往后推,往后藏。
看不见我。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夜灯昏暗,高挑人影在他面前停步,俯下身子,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一丝苦恼,“最近雨水太多,屋里都长蘑菇了,这么大一颗。”
淡淡的松墨香味传来,林栖纹丝不动。
蘑菇就蘑菇。
观沄伸手,似乎想碰碰蘑菇盖子,轨迹却转了个弯,指尖拨动花盆里的凤尾竹。
叶片沙沙轻响,叶尖低垂下来,扫过蘑菇耳朵。
蘑菇脖子向后一缩,细瘦背脊上打了一串痒痒颤。动都动了,索性破罐破摔,把自己团得更紧,如果说是蘑菇,那就是连菌盖都合上了。
“喔,会动,原来不是蘑菇,是个小朋友~”
观沄蹲下身子看他,从耳边湿濡的黑发看到拖鞋前方扣紧的脚趾,随手弯下一根凤尾竹,又在他背后挠挠,“小朋友这么晚还不睡,不怕长不高吗?”
林栖:“……”
你在给动画片配音吗。
观沄又看一会儿,轻笑一声起身,朝白墙道:“院长要出去一段时间,如果有哪个小朋友想找他,只在花盆后面蹲着是等不到的。”
出去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多久回来?
林栖手上力道松了松,终于闷声开口:“……那如果,有小朋友要找他,该怎么找?”
“可以打他电话,这是他的私人号码。”
薄薄的触感贴在手边,林栖仍不抬头,从紧握成圆的小拳头中分出一根食指,指尖像蜗牛触角左右探探,待碰到纸边,就一把按住,压着它,一点一点向后拖。
好不容易拖了一半,却忽然拖不动了。
显然是有人扯着另外半边。
林栖:“……”
他加了一些力道,食指紧按着纸边,同时多派出一根中指,轻轻转一个角度,与食指一起夹住纸边,想象着螃蟹钳子夹小鱼,一扥一扥地,把纸片向后拖。
开始时还顺利,但越拖就觉得对面力道越重,到只差一厘米时,纸片已经纹丝不动。
林栖:“……”
你给不给?
这又不是拔河。
林栖想着,又加了一点力道,把纸片往回拔。
这时就听观沄道:“再扯就碎了。”
林栖:“……”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好幼稚。
这年纪的男孩子对幼稚十分敏感,林栖忽然就不想赢了,略一迟疑就抬起头来,但不看观沄,而是看向那张纸片。
拔什么拔。
号码背下来就行了。
号码……
林栖一怔,几乎同时,观沄低笑一声。
林栖捏着纸片一端,把它翻过来,又翻回去。
没有,都没有,两面都没有字。
林栖终于看向观沄,一眼就瞧见了他挂在唇边的笑。
观沄把笑意往回收了收,正色道:“我还没来得及写。”
林栖:“?”
“你回忆一下,我是不是刚说完那句话就把纸片递给你了?中间两秒钟都不到,我是怎么写的号码?”
林栖:“……”
“所以我才打算把纸片拿回来,先写好了再给你,但是你不松手。”观沄唇边再次浮起笑意,“我用力,你也用力,于是我就想,喔,原来他要跟我玩拔河,那我就陪他玩一下吧。”
林栖看着观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震惊于这个成年人的无聊和幼稚。
观沄笑着看他,“起来吗?再蹲腿就麻了。”
其实已经麻了,但林栖不起。
老式挂钟秒针滴答,观沄朝它看了一眼,“好吧,实话是,号码没用,我要去的地方很远。”
林栖仰头看他。
观沄:“今晚就走。”
意思是,如果有话要说,现在就是最后的时间了,这次不说,下次再见不知道要等多久。
林栖迟疑着,从躲藏处起身,低头整理衣服上的褶皱,过程中几次看向观沄,显然有话要说,但又总是移开视线。
挂钟金属指针干涩转动,像在艰难推着磨盘,秒针推完一圈,分针发出吱呀一声轻叹。
“院长。”林栖忽然开口。
“你能领养我吗?”
他说话时,手在背后紧紧拽着衣角,似乎这样就能展平情绪,效果却不太理想。
观沄看着他,顿了片刻,“你知道,我不符合领养条件。”
林栖垂着视线。
他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敢开口。
被拒绝就老实了,省得一直惦记。
“不过……”观沄忽然道,“这里不符合条件,不代表其它地方不行。”
林栖一怔,“哪里?”
“一个真的有怪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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