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赶来小许的韶阳将士歼灭南陵军后,无令不敢擅自进城,在城外三里处等候军令。
城主亲临,众人整齐地跪地行礼,姚华音勒紧缰绳,问清小许城内的状况,亲率众将士一齐向城门迈进。
小许经历了整整十天的浴血奋战,盛王派驻的两千兵马死伤殆尽,城楼上下尸体堆积如山。
姚华音勒停快马,仰头看向城楼上望去。
夕阳下,顾去病孤身一人站在城楼上,铠甲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脊背微驼着,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沧桑,残破的盛字大旗倾斜着垂下,随风无力地拍打在他身上。
千疮百孔的城门向里慢慢敞开,他低头向姚华音和众将士看过来,冷脸上难得浮现出复杂的情绪,看起来沉重又释然,像是在埋怨她百般算计,致使小许险些落入南陵之手,又不得不感念她的救命之恩。
姚华音嗤笑着高举马鞭,带领众将士入城。
城门内的甬道上还凝着斑斑血迹,散落着破碎的铠甲和残肢,东边停放着一排排尚未掩埋的盛军尸体,用白布掩盖。
偏西一角立着大片临时搭建的帐篷,布帘随风飘忽,露出里面半死不活的盛军兵士,偶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来。几个伤势轻些的蜷缩在帐外,对着马上的姚华音艰难地伏地叩拜。
姚华音的鼻子已经麻木到闻不见血腥味,淡漠地瞟一眼。
顾去病颤微着从城楼上下来,站在马前听令,张勇战死,整座城楼附近除了他,就只有不远处的值房门前跪着两个人。
那里看着还算干净,姚华音下令玄衣铁卫和众将士原地待命,跳下马背,先顾去病一步走进值房。
夜幕降下,值房里昏黑一片,两个文书惊魂未定,没头苍蝇一般到处翻找灯烛,顾去病见状让他们出去,亲自寻来灯烛点亮,黯然站在桌案前。
姚华音向后慢慢靠向椅背,越看他越觉得好笑,讥讽道:“顾去病,这里完完全全是盛国的地界,你在被南陵围攻的时候,盛王可有派来一兵一卒?派人赶来救你性命的是我姚华音!”
顾去病低着头,静默不语。
他听说了韶阳军攻陷南陵北城的消息,知道姚华音之所以派人赶来小许,只是为了阻截这里的南陵军,但救了他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还奢望着盛王能将你调离小许,对你委以重任吧?要不是我韶阳收留,你怕是性命都难保。今后只要你效忠本城主,你我之间的旧怨一笔勾销。若是敢阳奉阴违,就别怪我与你新仇旧怨一并清算。”
起初,姚华音以为是他求援不成,派人在炎城一带散播寿雍与韶阳撕破脸的消息,企图动摇军心,本想杀之后快,如今知道不是他,倒不如将他收为己用,也好帮她稳住寿雍。
顾去病心知肚明,他如今名义上是盛国的右将军,实则早已经沦为寿雍的弃子,除了向姚华音投诚,他已经别无选择。
“愿听主君调遣。”顾去病闭目慨叹,艰难开口。
姚华音笑着挑眸,“父王忙于征西,无暇顾及小许这等弹丸之地,你就继续替他守好这里。最近流言四起,本城主与父王之间若因此闹出什么误会,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反倒便宜了有心人。”
顾去病明白她话中深意,当即取来纸笔,当着她的面给寿雍写信,称南陵故意散播盛王与韶阳城主父女失和的谣言,小许又是盛国的领地,韶阳先前不敢擅自出兵援助,以免落下觊觎的话柄。采取先取北城,围魏救赵的策略,救小许于危难之中。
他先前只是写信向寿雍求援,没有指责姚华音见死不救,与这封信上并没有矛盾的地方,因此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姚华音将信纸拿在手上细看,这样的理由寿雍断然不会相信,但这封信毕竟是出自他亲自派往韶阳的右将军之手,堵他的嘴绰绰有余,等回了韶阳,她再亲自休书一封,足以稳住局面。
姚华音写下手令,将在城内的韶阳军交由顾去病调遣,带着四个玄衣铁卫和一队人马连夜赶回韶阳。
夜幕驱赶了天边最后一丝霞光,车窗外的树影渐渐模糊不清,行云收回视线,染血的手指摩挲着黄叶上的银铃刻痕。
姚华音视而不见的冷漠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让他不得不从美好的祈盼和憧憬中清醒过来。
若不是八年前那场劫难,南陵北城早该是韶阳的领地,他伤害姚华音那么深,如今不过是帮她夺回王盘岭,凭什么奢望能与她重修旧好?是他太天真了。
这段日子姚华音之所以给了他些温暖,也仅仅是因为他知道石堡的内部构造,能为她所用吧。
是他欠她的,不管她是否原谅他,他都会每晚为她念咒清心,一切只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而已。
夜里的风更劲,更冷,行云贴着角落抱膝坐着,强迫自己笑了笑,压抑着心底的失落,却越压抑越痛苦。
他担心她的身体,怕她这些天没有人在身边念清心咒,会被禁术折磨,怀念中秋夜与她背靠着背赏月,在河面上放木牌的光景,想像在韶阳分别时那样,拉她进怀里抱着她。
年少时的情谊尘封了整整八年,一朝复苏,便如同洪流决堤,一泻千里。
他感觉到自己对她的眷恋清晰而弄热烈,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她了。
月色透过车窗倾泻下来,少年攥紧黄叶,把头枕在膝上,含着泪喃喃低语,“姐姐,子钦好想你,子钦甘愿被你利用一辈子,只求你别不要我就好。”
两个韶阳兵顾及到行云的伤势,马车不敢赶的太快,抵达南陵北城时已是深夜,姚华音不在,两人直接将马车停在将军府外,带他去向季震复命。
城内初定,季震正忙着与部将们商讨要事,听说他到了,立刻出门来见。
行云向门口迎过去,明知故问道:“大将军,姐姐是不是回韶阳去了?”
季震借着屋檐下灯笼的光亮打量他,见他面容憔悴,黑色道袍上血迹不明显,一时看不出哪里受了重伤,吩咐部下,“去叫军医过来。”
行云回绝道:“不必了,我是来向大将军辞行的。”
两个兵士奉命接他回南陵北城,不敢放他中途离开,如今他们交了差,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他的去留。
“你要连夜赶回韶阳?”
“是,我想即刻动身,请大将军行个方便,给我一匹最快的马。”
寿雍那边态度不明,季震放心不下韶阳,原打算今晚安顿好南陵北城的事,明日一早带上他一起回去,听他语气坚决便不多说,眯着眼睛看着他,想不通他与姚华音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干脆放下不管,让人牵来一匹快马给他。
行云重新缠裹好伤口,借着月色向北而去。
攻下南陵北城无疑是韶阳近三年来最大的喜事,王闯恨不能亲自上阵,整日闷在军营里猴挠心似的难受,本想在城内张灯结彩,大肆庆祝一番,又怕姚华音和季震怪罪他善做主张,便安排人在城主府和军中挂些红绸红花作为装点,营造一片喜气祥和之象。
城主回府,弘文堂前的甬道两边站满了赶来恭贺的文武官员。
季震不在,王闯站在武将之列的最前头,双手卖力地甩弄红绸,鼓动众官员高喊:“恭贺主君旗开得胜!”姚华音视若无睹,把众人抛在身后,骑着马回到内院。
今年比往年冷的多,不过几日光景,院子里的石榴树叶便已经落尽,还不及入冬就光秃秃的,给整座内院笼上一股萧索的味道,与前庭的喜庆大相径庭。
黄昏尚早,太阳便失去了往日的炽烈与光芒,只留下一片苍白的清辉。
姚华音跳下马背,踏着枯叶前行。
咯吱一声响,书房后小舍的窗子向外推开,曲南楼朝她望过来,眼神明显透着紧张与祈盼。
姚华音面无表情:“放心,他还没死。”
行云火烧王盘岭的事早就在城主府中传开,却一直未知生死,曲南楼被她看穿心思,羞恼地挪开眼,心里又埋怨姚华音拒绝寿谦,不肯放她回盛国,漠然道:“与我无关!”
姚华音停下脚步,“我说的是你爹曲正风。”
眼看着曲南楼挺直的脊背倏然一颤,姚华音满意地哼笑,走到窗边,从袖中取出个撕开一半的信封递给她,“城外收到的。”
曲南楼急转回头,见信封破口处写着寿谦二字,里面放着一封折成三折的信纸,文字从背面透过来,正是曲正风的笔迹。
被迫留在韶阳三年,她还从未收到过一封家信,更不敢想姚华音会亲自帮她带信回来,泪水泫然欲落,哽咽地道了声“多谢”,接过信封后一把关上窗子。
克制的呜咽声从窗子里传出,姚华音木然站了一会儿,缓步走回卧房换上寝衣,往汤池去了。
温泉很快驱散身上的疲惫和寒意,唯独心口还是冷的,姚华音仰靠在池边,感觉脑中胀痛的厉害,目光躁动地看向左肩上的佘蔓花。
不知是否是水温过热,佘蔓花艳红的刺眼,像是凝着一团鲜血,随时要滴落下来,她抬手轻轻揉着,懒懒地闭着眼睛,很快意识模糊,分不清是梦还是醒。
水面的雾气慢慢向两边散开,少年游到她身边,紧抿着嘴唇,害羞地蹭她的裸肩向她求欢,她笑着吻他,抱紧他在泉水中激烈地翻转,冲撞的水花四溅,直到耗尽最后一分力气,与他并肩靠在汤池边睡着。
再睁眼时,却见胸前的水面上晕开一大片血红,肩上的佘蔓花还在不断涌着鲜血,半边身子都被染成红色。
“子钦!”她惊呼着叫醒身边人,却见他唇角凝着笑,正一脸阴森看着她。
姚华音猛然睁眼看向肩上的佘蔓花,好在一切如常。
没有行云为她念咒清心,这几日她的梦越来越频繁,她已经命玄衣铁卫去寻找辜同离的下落,应该不日便会有结果。
汤池外,曲南楼眼圈潮红,轻轻叩了叩门边。
姚华音惊魂未定,冷眼看过去,“出去,不必伺候!”
脚步声渐渐远去,姚华音深舒一口气向后枕在池边,系在素纱下的银铃映入眼底。
隔着尸山血海,她与行云再也回不到从前,是时候彻底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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