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梦寒的月白长衫上溅着几点刺目的殷红，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梅，触目惊心。
他站在廊下，肩头还微微起伏，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缠斗。
廊外的风卷着血腥气掠过来，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恰好看见楚君樾朝着他走来。
他步伐沉稳，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却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静。
“怎么样，那位姑娘可还好？”师梦寒先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急促。
楚君樾停在他面前，目光扫过他衣襟上的血迹，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她和那个暗卫都无性命之忧，我刚让人看过，只是皮肉伤，养些日子便好了。倒是你，”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师梦寒渗着血的袖口，“没事吧？”
师梦寒连忙摇头，像是怕他担心似的，还特意挺了挺脊背，脸上忽然绽开一抹带点傻气的笑，“我能有什么事？你是不知道，方才那些人，真的跟战场上的战士不一样——”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战场上讲究章法，哪怕是死战，也带着几分磊落，可这些人，手里的刀专往人后心捅，脚下还藏着绊子，方才若不是我反应快些……”
话未说完，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跑得带起风，到了阶下便慌忙跪下，连喘了几口粗气才抬头：“殿下！宫里来的人传话，皇后娘娘请您即刻进宫，说是……说是有要紧事商议，还请您这就动身。”
楚君樾脸上的温和淡了几分，他看了眼师梦寒，又转向侍卫：“知道了。”
语气听不出情绪，却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凝了几分。
师梦寒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挠了挠头，把剩下的半截话憋了回去。
他忽然觉得，此刻进宫的旨意，或许比方才那些刺客的阴招更让人琢磨不透。
见楚君樾转身要走，师梦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跟上，月白长衫上的血迹随着动作轻轻晃悠。
“你这就要进宫？我跟你一起去。”他语气里带着不容分说的坚持，方才那番惊险还没彻底褪去，让他实在不放心楚君樾单独行动。
楚君樾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
月光恰好落在两人之间，映在师梦寒身上 ，楚君樾眸色沉了沉，轻轻摇了头：“进宫一趟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这里不能离人。”
他抬眼扫过院角，声音压低了些，“那些人来得蹊跷，出手又狠，我怕他们会杀个回马枪。”
师梦寒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里，那位姑娘和暗卫还在里头养伤，确实是软肋。
可他不放心楚君樾一个人进宫，毕竟那老妖婆的偏心但凡有长眼睛都能知道。
“可你一个人……”他还想争辩，却被楚君樾打断。
“我带着侍卫，宫里守卫也严，出不了事。”楚君樾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衣料上硬挺的血渍，“这里交给你，我才放心。”
师梦寒看着他眼底的笃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楚君樾说得在理，只是望着那抹玄色身影离府而去。
师梦寒难得抿着唇，神色冷凝。
-
坤宁宫正殿的檀香正袅袅漫过梁柱，皇后端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紫檀木宝座上，凤袍上绣着的金线在檐角漏下的微光里流转，衬得她眉眼间的端庄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工笔画。
只是那微微攥紧的凤袍袖口，泄露了几分刻意维持的紧绷。
楚君樾的靴底刚碾过殿门内的青石，目光便越过层层叠叠的锦缎屏风，落在了皇后身侧的那人身上。
那琴师穿着一身青色长衫，领口却歪歪斜斜地敞着，露出颈间几点暧昧的红痕，像是被人狠狠揉过。
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连耳尖都红透了，见楚君樾进来，只慌乱地抬眼瞥了两下，便慌忙低下头去，双手捧着茶盏的指节都在轻轻发颤，倒茶时溅出的水渍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这副模样……
楚君樾的视线冷了几分，落在不远处的珠帘上。
那里还坐着另一名琴师，他坐在珠帘后，身形清瘦，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弹出的曲调本该是清雅平和的，此刻听来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滞涩，像是被殿内凝滞的空气绊住了一般。
他收回目光，撩袍跪坐在冰凉的蒲团上，乌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一个恭顺低垂的头颅。
殿内的檀香似乎更浓了些，混着琴师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气，在寂静里发酵成一种无声的嘲讽。
皇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威严，可尾音却有些发飘。
“……本宫今夜听说了些事，之前就同你说过了，要和你皇兄同心同德。”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楚君樾低垂的发顶，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关切，“正好又发生了此事，不妨让你皇兄来处理。你旧伤应该还未养好，就先好好休息一下。”
“同心同德”四个字像是带着细针，落在楚君樾耳朵里扎得他耳朵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冷笑。
同心同德？让他那位皇兄处理？怕不是想要借刀杀人。
殿内静得能听见珠帘后琴弦偶尔错漏的颤音，皇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怎么，为何不抬起头？”
楚君樾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涩意，缓缓抬起头。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牵动了某处旧伤，脖颈转动时带起一阵细微的骨节声响。
殿内的烛火恰在此时“噼啪”爆了个灯花，光线骤然亮了几分。
皇后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额角，瞳孔猛地一缩，额角上那道疤痕，在跳跃的火光下格外清晰。
皇后的喉间突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方才准备好的诸多说辞卡在舌尖，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看着那道疤，又想起那日她失手将白玉盏丢出去时的情景。
空气一时间凝滞下来。
皇后的目光定在楚君樾额角的伤疤上，方才的威严寸寸瓦解，只剩下喉间那点化不开的滞涩。
而楚君樾也垂着眼，不再看她。
方才抬头时眼底翻涌的嘲讽与冷意已敛去，只余一片沉寂，像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又像是根本不在乎她要说什么。
唯有珠帘后的琴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
那琴师许是察觉到殿内的死寂，指尖越发慌乱，琴弦错得愈发频繁。
时而拔高的音调尖锐得像要划破这层虚伪的平静，时而又低哑下去，如同困兽在暗处呜咽。
这不成调的琴声，倒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衬得殿内的沉默越发沉甸甸的，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却刻意放柔的通传声，“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前来觐见。”
皇后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下，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方才被楚君樾额角伤疤勾起来的恍惚瞬间被压了下去。
她迅速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指尖划过冰凉的珠串，借此稳住心神。
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像是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出口。
“你们两个先下去。”她扬了扬手，目光扫过身侧的月白琴师和珠帘后的素衣身影。
那两位琴师如蒙大赦，收拾好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地朝殿外快步走去，宽大的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慌乱的风声。
殿门被轻轻合上。
楚君樾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太子？来得倒是巧。
他能想象到，此刻殿外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定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从容，一步步朝这潭浑水里走来。
看样子今夜怕是不得安宁了。
他这般想着，又抬头瞧了下皇后。
皇后此刻正在整理着，随后清了清嗓子，压下喉间的滞涩，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宣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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