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所在的课题组接了一个小项目，为一家本土文创品牌做市场定位和用户画像研究。品牌方代表是个看起来就很“潮”的年轻人，言语间充斥着“痛点”“抓手”“赋能”“下沉市场”之类的互联网黑话，对社会学背景的温禾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团队讨论时，他不断强调要“抓住Z世代的嗨点”，要“打造爆款逻辑”。其他组员们努力跟上他的节奏，提出各种看似时髦的方案。
温禾一直安静地听着，翻看着品牌提供的有限资料和几款产品样品——是一些融合了上海老字号元素（如大白兔奶糖、正广和汽水）的文创文具和饰品，设计花哨，但总感觉缺点什么。
“我认为，”在嘈杂的讨论间隙，温禾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我们可能搞错了方向。”
会议室安静了一下。品牌方代表挑眉看着她。
温禾没有怯场，她拿起一个印着模糊弄堂照片的帆布袋：“Z世代或许追求新奇，但他们也更聪明，更反感被简单‘定义’和‘讨好’。单纯堆砌老字号Logo和怀旧元素，如果缺乏真正的故事和情感连接，只会显得廉价和刻意。”
她顿了顿，继续道：“与其费力琢磨所谓的‘Z世代嗨点’，不如先回答几个更根本的问题：这个品牌到底想传递什么样的上海记忆？是石库门里的市井烟火？是工业时代的骄傲遗产？还是梧桐树下的文艺腔调？记忆是有颗粒度和质感的，不是模糊的标签。”
她接着分析，那些真正愿意为文创买单的年轻人，往往追求的是一种真实性和叙事性，是产品背后的独特故事和文化厚度，而不仅仅是拍照打卡的噱头。
“比如，”她举了个例子，“如果是一款基于工人新村文化设计的笔记本，里面能不能附上一段真实的老工人口述史二维码？或者图案设计不是简单贴标，而是还原当时妇联发的劳保票证的花纹？我们需要的是深度，而不是广度。”
她语气平静，却逻辑清晰，一下子戳破了对方浮夸话术下的空洞。品牌方代表收起了轻慢的神色，陷入了思考。
坐在角落旁听（被温禾拉来“提供技术视角”）的陈序，看着此刻冷静剖析、目光锐利的温禾 ，觉得她好像在发光。这是一种与他熟悉的、沉浸在代码世界时截然不同的专注力，一种基于深刻观察和理论训练的洞察力他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模式识别能力：极强。」
项目会议结束后，温禾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维激荡中，有点兴奋，又有点疲惫。
“你的分析精度很高。”陈序走到她身边，给出他式的肯定，“尤其是对‘真实性’需求的数据挖掘。”
“谢谢。”温禾松了口气，笑起来，“其实就是瞎说了大实话。”
“有效的洞察往往表现为‘大实话’。”陈序严谨地纠正。
路过一家新开的复古唱片店，橱窗里放着老式黑胶唱片机，正在播放一首慵懒的爵士乐。温禾被吸引，停下脚步。
“想进去看看？”陈序问。
店里不大，挤满了各种CD和黑胶唱片，空气里有旧纸张和塑料的味道。温禾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她不懂音乐，只是喜欢这种被旧物包围的感觉。
她拿起一张封面是抽象色块的唱片，问陈序：“你觉得这像什么？”
陈序端详片刻：“像多维数据降维后的可视化散点图。”
温禾扑哧一笑：“我觉得像夏天傍晚下雨前的天空。”
两人相视一笑，第一次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上，感受到了思维碰撞的乐趣。
最后，温禾买了一张极其便宜的、封面破损的老唱片，纯粹是因为喜欢封面上那个手写的、有点笨拙的唱片名。
“这是一项非理性消费决策。”走出店门后，陈序评价道，“基于审美偏好和瞬时情绪，而非实用价值。”
“是啊，”温禾把唱片抱在怀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但‘非理性’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理性’，开心不就是最大的实用价值吗？”
陈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满足的侧脸，似乎在处理这个悖论。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温禾意想不到的举动——他走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只草莓味的甜筒冰淇淋，递给她。
“基于瞬时情绪和非理性决策的奖励。”他一本正经地说，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温禾愣了下，接过冰激凌，心里像被草莓味的甜沁透了。这个总是在追求最优解的人，居然为她进行了一次“非理性”消费。
他们没坐地铁，而是决定沿着安静的马路走一段。
傍晚的风温柔宜人。温禾吃着冰激凌，心情很好，开始哼起刚才在唱片店里听到的、不知名的调子。
陈序安静地走在她身边，听着她不成调的哼唱，看着路灯一盏盏亮起，将她的发丝染上温暖的光晕。他发现，自己那颗通常被各种算法和逻辑占据的大脑，此刻似乎进入了一种低功耗的、舒适待机的状态，不需要处理复杂问题，只是简单地……接收着来自身边的所有感官数据：甜筒的香气、哼唱的旋律、傍晚的光线、她走路时微微摆动的手臂。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并不坏。
“今天……谢谢你。”温禾忽然说。
“谢我什么？我并没有提供有效的技术支援。”
“谢你陪我开会，谢你陪我逛唱片店，谢你……”她晃了晃手里的甜筒，“谢你这个。”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陈序，和你在一起，我好像……没那么害怕自己‘没用’了。因为你总会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让我觉得，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世界，也是有价值的，是值得被分析和记录的……哪怕是用你的那种方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他在她生活中的意义。
陈序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仔细缓存和处理这段话。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你的价值，”他最终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不需要通过我的分析来确认。它本身就是一个存在的事实。我只是……一个观察员和记录员。”
他顿了顿，补充道：“并且，这是一个我很愿意继续进行的长期观察项目。”
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依然带着点研究项目的味道。但温禾听懂了。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真诚、最郑重的认可和承诺。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继续朝前走去。
陈序跟上她，看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亮着温暖路灯的街道，第一次希望这段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悄悄调整了自己内心的某个参数：将“与温禾相处”的优先级，从“有价值的跨学科交流”，提升到了……“能带来积极情绪反馈和认知拓展的必要非冗余活动”。
对他而言，这几乎是等同于“喜欢”的定义了。
而温禾 ，则把那张破唱片和今天傍晚的草莓甜筒，一起小心翼翼地存进了心里的“温暖缓存”区。她知道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存在，但至少此刻，她拥有着足够多的甜度和暖意，可以多走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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