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
鹿琢玉急道:“怀霜,你在说什么,这里可不是知非堂。”
知非堂,乃大臣们为皇帝讲解经筵之所。宣宗时期定下的规矩,出讲经筵的大臣可以当面臧否皇帝言行,后者不得兴师问罪,事后更不许找借口为难。
但眼下不是讲经筵,褚知远当着一众股肱的面,公然要弹劾圣上,鹿琢玉真怕小皇帝一翻脸,直接治他个大逆不道之罪。
褚知远充耳不闻,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辛无咎脸上,似乎打定主意不留余地。
闻言,少帝脸上闪过惊讶,却并无震怒。
“先生以为,朕为何当罚?”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什么时辰传膳一样。
褚知远沉声:“皇上可还记得,像李文这样的底层吏员若有急奏上报,除了层层具文外,还有另一条捷径?”
辛无咎被问得有点打懵,正回想时,陈孚悠悠道:“首辅大人是想说登闻鼓?”
这登闻鼓为隆安皇帝所创,百姓但有冤屈,皆可通过击鼓鸣冤的方式,向三司乃至皇帝本人申诉。
明睿帝继位后保留了这一做法,但就在今年年初,他却毫无征兆地下旨封禁登闻鼓,对外的说辞是人人都能上京申冤,将皇权的至高无上置于何地。
然而褚知远却清楚个中内情。
新帝登基,孝惠皇后本应顺理成章晋为太后,但尊封的诏书迟迟不下。内阁几番请旨,少帝提出,想要同时加封其生母“圣母皇太后”名号,与孝惠皇后平起平坐。
此举漫说从无先例,即便有,以武清伯为首的外戚党也不是吃素的,彼时正值主少国疑的关键期,褚知远当然不可能由着少帝的性子来。
最终,在内阁的再三坚持下,少帝循规蹈矩下了诏书,不再提给生母加封号的事。但没过多久,他便在王用等人的撺掇下下旨封禁了登闻鼓。
褚知远心知肚明,这是小皇帝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不满。原因无它,只因设立登闻鼓从最开始就是首辅大人的主张。
“假使皇上没有下旨封禁登闻鼓,李文的奏折或许还能多一条上达天听的途径,纵有蓟州知府之流蓄意瞒报,朝廷也不会对倭患一无所知,那些无辜受害的商船跟百姓兴许能逃过一劫。”
褚知远双目如炬:“凡此种种,岂非圣上闭目塞听之过。您若有心给蓟州臣民一个交代,难道不该以身作则,罪人先从罪己做起吗?”
听到这里,鹿琢玉已然急得变了脸色。沈元畴更是把绣春刀摩挲得快要起火了,又不敢打断,只能小心翼翼用余光去打量小皇帝的反应。
辛无咎久立高阶之上,精致张扬的眼角藏着某种别样情绪,沈元畴一眼一眼接一眼,瞟了半天也没搞明白那到底是惊愕是难堪,亦或者其他。
只有辛无咎知道,那是一种意外过后油然而生的惊艳——
这才是他心中大晏帝师该有的样子嘛。
尤酢冷嗤一声,道:“我说首辅大人,直言也需有限度,您说这话,是想逼万岁爷下罪己诏么?”
褚知远不答。
就在殿中气氛再一次降到冰点之际,阶上蓦然传来一声轻笑。衣上兰坠凌凌作响,明睿帝举步下阶,站定在与首辅相隔一箭之地,忽两手交掖,倾身一揖到底。
“先生教诲,朕理当遵从。”
褚知远迟迟没有动作,二人身影交叠,情状亲密,似乎间隙从未横生。
这是个标标准准的弟子礼,尽管褚知远得先帝亲封的太子太师衔,这一礼还是让在场所有人跌掉了下巴。
尤酢的表情更直接僵在了脸上,掩于袖底的手猛一下攥紧。
“好啊好,君臣相谐,此乃大兴之兆。”陈孚手拄龙头拐缓慢起身,摇了一摇那颗银发皤然的头颅,“既然皇上肯虚心纳谏,那老臣也便斗胆一回,请皇上下旨恢复登闻鼓,广开言事之路。至于罪己诏,此举究竟有损天威,不如换个温和点的法子,首辅意下如何?”
褚知远听出这话里有打圆场的意思。他本也没想把事情闹得举世皆知,便顺着陈孚的话淡淡说:“皇上愿于纳谏一事上更有进益,那就将《谏太宗十思疏》抄录百遍颁赐群臣,以表圣上从善之心。”
廷审散去。
“呼,好悬。”鹿琢玉手抚胸口,满脸写着心有余悸,“不瞒你说,我方才真是紧张死了,生怕一不留神,今日就轮到我给老师报丧信了,喏,掌心里都是汗。”
他说着晾开手掌,褚知远作势要捉住细看,被他毫不留情地拍开,怒从中来:“褚怀霜,你到底怎么想的?今日当着那么多勋戚大臣的面,你居然要问罪皇帝,是真嫌自个命太长了么?”
褚知远笑:“谁说的,我近来可惜命得很。”
他把笑微收,“非是我一心求死,而是梁正茂请银、外戚大闹天昴台,接二连三的事端早已引得外头物议如沸。之后又牵扯出蓟州匪患跟神机营,朝廷现下动不了外戚,这是共识。皇上要想息事宁人,就必须做点什么来抵消朝野内外的不满,此时放下身段承认自己有失察之过,并不会真的败坏圣誉,反而能让天下人认为,皇上是个能屈能伸的明君。”
鹿琢玉细品之下,渐渐回过了味:
褚知远这一举动,以退为进,明贬暗褒,既敲打了皇帝,又平息了物议,还顺势廓清了民意上升的渠道。
一箭三雕,不可谓不精妙。
鹿琢玉感慨之余,仍有顾虑:“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不怕背上强臣欺主的骂名?”
褚知远抬头看日渐西垂,煊赫过后总是难逃式微的命运,日升日落,人事起伏,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他忽有种千帆过尽枷锁全抛的畅快感,眉峰轻挑,道:“与其流芳百世地死,不如污名满身地活。谨行兄,论起人情练达的学问来,我终究还是输你太远。”
望着褚知远离去的背影,鹿琢玉莫名觉得有些许陌生,似乎朝夕相对的挚友有哪里不一样了。
“人情练达......”他回味着褚知远的话,片刻自嘲似的笑了声,满是疑惑的目光里掺杂了一丝歆羡,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
诚如褚知远所料,明睿帝重开登闻鼓,亲笔誊抄《谏太宗十思疏》以示悔过之心的消息传开,京中上下赞誉声一片。
与此同时,对蓟州匪患的围剿行动也以雷霆之势展开。有了李文的具报为凭,锦衣卫短短十日内迅速荡清盘踞江上的十余伙匪帮。不出所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披着倭寇外皮的神机营旧部。
圣旨中并没有一字提及晋家的失察纵容之罪,但沈元畴去拿人时,却带了整整三列锦衣卫缇骑,敲锣打鼓地把晋家货栈里外里整个围起来。
那架势,恨不能把“你也别想往外摘”几个字怼武清伯父子脸上。
外戚一时被推上风口浪尖。
而在内廷,未知是因为王用之死心虚还是怎的,尤大监廷审第二日就告了假,朝堂内外同一时间消停,这自新帝即位以来可是前所未有的景象
之后每日奏折循例由内阁票拟后呈送御览,只是秉笔太监不在,递折子的差使就落到了沈元畴头上。
“......蓟州匪患大抵平息,港口百姓的安抚及善后工作,已经移文户部并地方州府商议落实。蓟州知府押解进京后,主政官一职由同知铁诚暂代——首辅大人在拟文中特地提到此人,说他品行端正,历年考绩位居上游,是个实心用事之人。”
沈元畴念到这里停顿了下,望向皇帝。
辛无咎叼着笔头,手边放着没抄完的黄卷,察觉到沈元畴的目光,顿时收敛了愁眉苦脸的表情,嗯声道,“先生主管吏部,他看中的人想来不会错。”
沈元畴应是,拿朱笔勾了,暗中却咋舌,一向性子乖张的小皇帝,几时变得这么听人劝了?
“哦对......还有户部筹措的十万两赈灾银,日前也已全数发放江南。”
听罢,辛无咎毫不意外。
那晚他在四维馆见到褚知远,几乎一瞬间就猜出了对方的来意。
尽管和史书上记载的有所出入,但辛无咎本就认为挪用灾民的活命钱来填西南军饷的窟窿,是一件很不上算的事情。
褚知远兵谏并没有冒犯到他,他甚至觉得,现实中的一代帝师远比书本上刻画的更加刚毅果决。
“晋家那边没有再生事端吧?”
沈元畴抿嘴笑:“哪能呢,万岁爷叮嘱卑职把阵仗撑得足足的,晋家父子躲都来不及,哪还敢贴上来。今晨司礼监来回话,说是尤大监不在,昨夜当值的小内监不当心,把西南请银的折子浑丢了——皇上以为该怎么处置?”
“这么紧要的东西居然丢了,该死。”辛无咎故意板着脸,“朕看二十四监是该好好整饬了,传旨下去,即日起凡内阁递上来的折子,须得第一时间送到朕的手上,不得因任何缘故在司礼监滞留过夜。”
沈元畴一愣,随即会意:
这道旨意一下,不显山不露水地便削弱了宦官干政的权力。
沈元畴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腹诽,从前说小皇帝不经事的那些人,真真是有眼无珠。
聊完正事,沈元畴变戏法似的搬来一摞书,压在没抄完的文章上。
“这什么?”辛无咎瞪大眼。
“首辅大人说,皇上抱恙那几日,功课落下不老少,要趁现在抓紧补回来......”见小皇帝的眼神恨不能灼穿自己,沈指挥使赶紧推卸责任,“都是首辅大人的意思——要卑职说,大人什么都好,就只一点,太较真了。”
换作以往,辛无咎可不容人这样诟病先生。大晏帝师褚知远在他心里,是近乎完人一样的存在。
直到沈元畴把全部课业一股脑堆在他面前时,辛无咎:“......”
嗯,人无完人。
“话说回来,”沈元畴又道,“首辅大人待万岁爷真是十分尽心。这上头的批注全是他一字一句亲笔所书。早起他把这些交给卑职的时候,卑职瞧见他眼都熬红了……”
辛无咎心念微动,随手拿起最上边的一篇《货殖列传》翻开。
二尺见方的黄纸上,用极工整的小楷字体,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长则三五段,短只有寥寥几语。
古文读起来颇为拗口,但好在辛无咎穿之前勉强算个儒商,经史子集汗牛充栋地读了一大把,理解起来并不算困难。
看着看着,他神情略有些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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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罚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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