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我这头发都快愁白了，你说我他妈的干嘛接老城区那个小活，现在甲方尾款拖了快有三个月了，我这一家老小十几口兄弟还等着吃饭呢！”
“都一个鸟样，我那幼儿园翻新的活材料钱垫进去十万，说是验收完就结清，现在那狗屁园长今天说灯不行，明天说油漆味大，我看他是存心找老子事！”
宋漓循着声音看过去，坐在一桌的是几个包工头，两个肤色比较深，一看就是在工地待了比较长时间的，另一个看起来还怯生生的，脸在橙色安全帽下显得极为白净，听着其他两个工头的话也很少插嘴，只是带着笑点头。
宋漓借着擦桌子走到他们那一桌，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哎小周，你最近怎么样，上面说你是985大学出来的，接着活没？”
“张叔陈叔，我这接了个给老房子换下水管的小活儿，六千块包工包料，可完工了甲方非说管子型号不对，拖着五千块尾款不给。”
宋漓看过去，这个叫小周的年轻包工头拿下安全帽痛苦地抓了抓头发，筷子挑了几下连饭都吃不下。
“我妹妹下个月就要住院生孩子了，妹夫人都不知道哪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旁的老张也看不下去，同情地拍了拍小周的肩膀，又破口大骂起来：“他娘的这帮孙子，专坑咱们老实人，拖着拖着，指不定哪天就跑了！！”
“小周，你别害怕，我跟老陈带着家伙，今天就帮你去堵门，把款子要回来！”
“别...别啊张叔，那甲方听说有点背景，我们惹不起。”
眼看着局势越发火热起来，宋漓拿着水壶走到他们三身边，从善如流地给他们续上了免费供应的廉价茶水。
宋漓眼睛一瞟，看见了放在小周旁边那张皱巴巴的送货单和收据，上面有着材料名称和甲方潦草的签名，这样劣等的文字游戏宋漓十几岁帮忙处理公司业务的时候就见过不少。
宋漓来到康福巷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巷子尾有几个被画了红圈印的快拆迁的老房子，前几天宋漓听见老板娘说那后面的房子要拆了建小商品市场，宋漓猜小周包的工程，大概就是那片房子的水管换新。
毕竟这样破旧的下水管道，拆迁起来随时可能爆裂，污水横流，甚至造成拆迁隐患，非换不可。
给没心思吃饭的小周倒完水，宋漓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周老板，你这活现在可不只五千。”
“啥意思？”小周闻声抬起头。
“我可以帮你要回来工程款，但事成之后，我要一千。”
宋漓话音刚落，小周眼里燃气一阵希望，同时又暗淡起来，“能要回来给你一千没问题，但你一个擦桌子的，能有什么好办法？”
“拆迁队最怕节外生枝，你管子已经换好了，找甲方没用，要去找拆迁现场的小头目，借力打力。”
宋漓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旁边坐着的老张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要是再拿不到钱，工人情绪不稳，万一在拆迁前出现小状况，耽误了拆迁进度，那损失.......”
“高啊哈哈哈，”老陈也点头，“这招好，拆迁办那帮子人最怕麻烦，你这管子换好了是帮他们的忙，他们的一句话比你去求甲方百倍强！”
“行，就按你说的办。”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看了眼宋漓平静却笃定的眼神，心里莫名地信任这位面馆里的打杂伙计。
看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背影，宋漓又继续收拾起碗筷来。这是宋漓到了康福巷之后第一次主动开价，一千块，对曾经的他不值一提，但此刻却是能让他脱离开仓储间，换个地方住一阵的宝贵资源。
下午没过多久，宋漓就看见哽咽着的小周风风火火地冲进面馆，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小周径直走向宋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还在微微发抖。
“周老板，事成了？”宋漓直起身看向小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款要回来了。
宋漓有时候真要谢谢宋宗裕这些年对他的栽培，那些思维和处理事情的方法倒是在哪里都适用。
“成了！你真是神了！！那甲方下午就把钱转过来了，五千块，一分不少！！”
接下来的几周天气预告不好，拆迁方自然不想多生事端，巴不得尽快了事。五千块跟他们口袋里的钱比起来可算是九牛一毛，赶快打发了小周了事。
小周掏口袋的动作有些犹豫，宋漓的笑容也在看见那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时僵在脸上。
像是烫手，小周把五百块放在宋漓刚擦好的带着水渍的桌面上，语速极快地解释着：
“这五百块你拿着，哎....我知道说好是一千的，可我刚毕业，实在是...实在是我妹妹那边急用钱，我还得给工人们结账....等我手头宽裕了，另外五百我一定给你补上！“
小周把那五张红票子往宋漓那边推了又推，似乎这样就会更有说服力。
宋漓看着小周沉沉低下的头，在他身上闻到了浓重的焦虑与愧疚混合的气息。宋漓觉得自己好像又懂了一点底层人的难处和交易法则。
没有白纸黑字的合同和约法三章，更多的是处于灰色地带的协议撕毁与背叛，在自我面前，任何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
宋漓的沉默让小周极为不安，额头渗出了细汗。
“周老板，你老婆要紧，钱先紧着用。只是做生意最讲究诚信。”
小周终于听到了来自宋漓的审判。
“这五百我收了，我们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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