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后,风雅门,微尘小院。
这方小院很是简朴,一个大院子里盖着五间房屋,住着六个徒弟,以及一个师尊。
此刻,徒弟们全都聚集在师尊的屋子里,让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屋子,一下子显得十分拥挤。
还很嘈杂。
唯一的师尊在床上状若躺尸——也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几个徒弟围成一圈,讨论师尊到底是死是活,他们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大师兄,你说师尊他老人家是不是真的没救了,怎么吃了定魂丹三天,还是不醒。”
“胡说什么,只要不是碎尸万段,灰飞烟灭,千金定魂丹都能让人招魂定魄,起死回生。”
“你们真是愚蠢至极,师尊都死翘翘了,还去找人讨要什么保命丹,三千灵石怎么还?让老三去万春楼卖身吗?”
“老四你疯啦?如果真这样做,老三会戳瞎更多人眼睛的好么,我们赔的不更多了吗?”
“谁要和你们待在这里还钱,我早说了,师尊既然死了,咱们也该分东西散伙,真不知道一个破烂师门,有什么值得你们讨论和留恋的。”
“其实瞎了也不错的,呵呵。”
……
吵死了。
公冶慈皱了皱眉,正想看看谁这么有胆量,敢在他耳边吵吵闹闹,结果还没睁开眼睛,就先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师尊,师尊他好像诈尸了!我看到他眼皮动了!”
公冶慈:……
——————
窗外有阴雨连绵,恰如公冶慈此刻的内心。
公冶慈单膝支起,坐在只有一张薄席的床榻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围了一圈的小崽子们。
最大的已经十六岁,最小的才九岁……名义上来讲,这几个人是他的徒弟。
尽管他很不想承认。
但脑子里残存的意识准确无误的告诉他,不但这几个乱七八糟的可怜崽子是他徒弟,这个懦弱卑微替人顶罪自尽而亡的真慈道人,更是他本人。
公冶慈闭了闭眼,脑子里有关这具躯壳的过往便纷至沓来。
真慈道人,是风雅门的五长老。
二十五年前,他本是一个弃婴,被人放在木盆里顺着流水飘荡,被一对老夫妻捞出收养,自幼便寡言少语,反应迟钝,是被人骂做傻子痴儿长大的。
可他这样愚笨之人,竟然也有极高的修行天赋,若非如此,也不会被风雅门收留,也不会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
可他就算是入了风雅门,成为掌门亲传弟子,也是卑微懦弱,软弱无能,靠仰人鼻息而活,后来大师兄接任掌门位,他也升职做了长老,却还是被人欺辱的份儿。
别人不要的弟子往他这里扔,别人不敢认的罪,竟然也往他身上套。
风雅门二长老的亲传大弟子朱纳木,外出游历途中,遇到一名因为父母双亡,所以前去衍清宗投奔哥哥的少女。
朱纳木套出来这少女出身贫苦,并无任何依仗,哥哥也不过是衍清宗一名普通的外门弟子后,便生出歹心,做出一副好人相降低了这少女的戒心,然后便趁机将其迷晕奸/淫,又将其哄骗恐吓一番,才大摇大摆的离开。
朱纳木只知晓这少女的哥哥还是个外门弟子,却不知道她哥哥天赋卓绝,刻苦勤奋,早已经被衍清宗宗主看中,只等过了外门弟子的最终考核,就会被收入名下做亲传弟子。
待到妹妹找到哥哥,说出原委后,做哥哥的当然震怒,连带着衍清宗宗主也为之愤恨不已,是以特地派了门派大师兄协同前来讨个公道。
风雅门不过是一个三流门派,衍清宗却是实打实的一流宗门,甚至可称之为名门之首,衍清宗大师兄的亲自到访,那是风雅门不能承担的怒火。
说什么讨回公道,风雅门有什么是衍清宗没有的呢,只怕是来要命的。
但朱纳木可不想死,身为师父,二长老看管不严难辞其咎,只怕也难逃脱衍清宗的追责,于是习惯性的想要推真慈道人出来顶包——
他们考虑的上策,是让真慈道人佯做朱纳木的师尊,然后居中说和,是说二人本是两情相悦,朱纳木是忙着回师门交差才匆匆离别,如此理论一番,最后可以让朱纳木娶了这位妹妹为妻以做了结,也算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同意,那就采用中策,便是让对方任提要求,真慈道人作为师尊代弟子受罚,毕竟子不教父之过,那徒弟做错了事情,自然也是师父的不是了。
若是这样对方还不同意,一定要朱纳木本人付出代价,那就只能采用下策,便是让真慈道人先下手为强,当场替徒自尽,如此对方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了——当然,宗门也还是安慰真慈道人,不会真的让他死,只是做个样子,让宗门度过这次难关而已,让他不用太担心。
真慈道人过往许多次委屈都忍受下来,却怎样也无法承担这样辱没人格的罪名。
可他已经卑微隐忍太久了,压根不敢提出质疑,或者说出什么推脱拒绝的话,所以唯有选择提前自尽。
临死前又向天道祈祷,他已经生无可恋,只一群徒弟有些牵挂,他活着的时候管教不了这些徒弟,也庇护不了这些徒弟,却期望死后天道开眼,能让他这些徒弟有个好的归宿。
至少能让这些徒弟都解开心结,改了恶习,将来可自力更生,而不至于和他一样讨人嫌的过一生。
然后公冶慈就从这句躯壳里醒了过来。
等等——
天道不会真听到了这位真慈道人的死前遗言,所以才让公冶慈入了这个躯壳,想让他替代过去的真慈道人,继续做这些小崽子们的师尊,给他们一个好的归宿吧。
好的归宿,指的是他吗?
这四个字和公冶慈放在一起,公冶慈自己听了都想笑。
真不知道连天道也在故意作弄这位真慈道人,还是天道要惩罚公冶慈这个祸害。
竟然让他接手这么一群……一言难尽的弟子。
公冶慈的目光从眼前这群小崽子身上掠过,除了一个目盲蒙着白纱的看不清全貌,其他的只看面相,也都还算不错。
就是来历性情都各有缺陷,是别人不要的淘汰品。
这样想着,有关这些弟子们的来历也在公冶慈脑海中过了一遍。
已经说了,风雅门不过是个占据一城一镇的三流门派,上需讨好更大名声的名门世家,下又要安抚一众附庸民众,于是少不了各式各样的弟子走后门往门派里塞。
挑挑拣拣,好苗子都给了别人,太恶劣又实在推不掉的弟子,就全塞到真慈道人这里来了。
譬如此刻,站在众弟子最前面,冠带整洁,站得笔直,肃穆的神色中却带着阴郁难平之气,是大徒弟锦玹绮。
颐州锦氏亦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可称世家之冠,可惜锦玹绮只是个侍妾所生的庶子,而且排行只是第九,无论怎么看,他的将来都是一片黯淡无光,唯有谨慎做人,小心行事,再多多讨好长公子,将来或许还能领一份比较好的差事。
偏生他自己心高气傲,并不甘屈居人下,结果在父亲寿宴上得罪了长公子,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就送到了风雅门。
风雅门所在秋叶山,包括依附风雅门的秋叶城,是都在颐州管辖之下,所以锦氏送来的人,风雅门没有拒绝的余地,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锦氏的少爷。
好在送锦玹绮来的家奴特意叮嘱,不必顾忌这公子的来历,也不用过多栽培,反正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回去主宅的机会。
风雅门心领神会,商议一番后,就将他送到了同样不被待见的真慈道人这里。
自从三年前被扔到这里之后,锦玹绮就再无人问津了。
二徒弟是站在公冶慈另外一边的妙龄女子,名叫郑月浓。
郑月浓是郑家庄的大小姐,郑家庄是秋叶城下最为富裕的一个庄子,以种植药草出名,每年都会交给风雅门一大笔财物,因此风雅门也对郑家庄很是关怀。
谁知道这一关怀就出了问题。
三年前,为了表示门派的看重,郑家庄年宴时,风雅门特地让掌门亲传大弟子宋问道亲自前去参与宴席,结果就被郑家庄大小姐给看上眼了,死活想要和他成亲。
宋问道婉言谢绝了她的爱慕——彼时宋问道乃是十八岁风华正茂,郑月浓还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于情于理,与道与德,宋问道都很难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小丫头的情谊。
然而郑月浓却并不死心,竟然说服了父母亲友,一路追到了风雅门。
风雅门正经门路招收的弟子,十二三岁的弟子也大有人在,是以郑月浓去了,也不算突兀。
可郑月浓只是懂一些草药医术,并没有什么修行天赋,宋问道只觉得她是一个累赘,也不耐烦应付她整日围在身边,又不能赶她离开——没办法,郑家庄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最后,干脆就将她支到了距离主殿最远的真慈道人这里。
一呆就是近乎三年。
这三年来,她灵气修为没多大长进,反倒是搓各种药丸越发得心应手,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新搓出来的药丸送去给宋问道,坚信对方一定会有被她真心打动的一天——怎么说呢,能坚持三年都在热脸贴冷冰,真是毅力可嘉。
老三花照水倒是个让人一眼沦陷的美人胚子,可这厮又太过狠毒。
他是奴婢出身,因为天生貌美,自小便很受觊觎,但所有想触摸他的人——就算是不含任何恶意的的触碰,也能引起他的警觉,进而开始发狂伤人,最严重的一次,他甚至用刀斩断了主人的一条手臂。
但又因为实在是太过貌美,让主人下不了狠心真的杀他,最后只能将他转赠或者买卖给别人。
经过五次转卖之后,才落到风雅门二长老手中。
二长老与徒弟朱纳木是一丘之貉,都是好色之人,他花大价钱买下花照水,当然不是看他可怜想收养,而是也有自己不为外人道的打算。
本想耐心养个两三年,兴许就能养熟,然后就可以好好亵玩一番,谁知道还没养几天,花照水竟然在二长老某一次忍不住靠近的时候,一筷子戳到了二长老的眼睛里。
二长老勃然大怒,立刻想杀了他,可花照水又实在貌美,二长老就狠不下心了,却又不敢近身养下去,也舍不得送出去给别人,于是最后折中,送到了真慈道人这里养着。
如今已经在微尘小院养了两三年,除了更狠毒之外没有什么变化。
……
其他几人,不提也罢,总之全都是别人不要的弟子。
这些各有奇葩之处的弟子,教养一个都无比艰难,何况乎全塞到一个地方呢。
再加上真慈道人卑微软弱,鲜少与人交流,压根不知道该怎么管,也管不了他们,只让这些徒弟自由生长,于是一个个长得越发乱七八糟,简直是养蛊一样了。
公冶慈不由扶额,这是天道看他作恶太多,所以故意让他重生在这么一个躯壳之中,顺带着再添一些累赘给他么。
公冶慈可没有替人顶罪的爱好,也不觉得这么一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继续待下去的,立刻就想一走了之。
至于这些徒弟,一个个看着都不成器的样子,不如直接杀个干净好了。
反正已经活的这样艰难,谁说死亡不是一种好的归宿呢。
公冶慈的目光漫不经心的从这些个小崽子身上掠过,并没掩饰自己的杀意,或许这些弟子们还不能察觉出杀意的存在,却也被这目光看的浑身一颤,心脉也忍不住紧张的跳动起来。
便在此刻,院门处忽然传来哐当两声巨响,然后一个分外嚣张的声音传到了屋子里:
“老东西,死了没有!没死就出来,掌门找你呢,装什么死!”
公冶慈:……
一众徒弟崽:…………
公冶慈挑了挑眉,颇为疑惑的问:
“他是在喊我?”
一群徒弟崽面面相觑,然后点头如捣蒜。
公冶慈:……
公冶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入手也算光洁柔软,并不棘手枯干,也没什么坑坑洼洼的地方,于是又问:
“难道我很老?”
几个人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又连连摇头。
他们师尊虽然人傻卑微没本事,但二十五岁风华正茂,长相清逸俊美,眉间一道竖形血色的痕迹,更添三分绮丽,无论如何,和老是决然不沾边的。
之所以有这样的外号,是因为真慈道人成年累月只穿着灰扑扑的破旧外袍,头发也只是用灰布条或者竹木簪子束缚,又总是弯腰垂首,卑微怯懦,灰头土脸的过活,再加上顶着一个“长老”的名头,第一次见面的人,很难不怀疑他已经人老珠黄。
乃至于被某位并不怎么了解风雅门,言辞又颇为犀利的过客直接误解:“你们风雅门怎么还有这样邋遢的老东西……”
就算是过后这位过客看清了真慈道人的真面容,也道歉赔礼,但这个称呼,却是莫名其妙的流传下来,因为真是太“名副其实”了。
当然,更多时候,门派弟子这么称呼真慈道人,不过是故意的嘲弄罢了。
反正有人这样说的时候,上面掌门和其他长老从未开口制止过,真慈道人自己也从未有过任何的异议,下面的弟子当然也就越发放肆,甚至于当着他的面直接代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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