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云飞猛地站起,头头一惊一乍地跳开,躲在阿洛商身后。
“不是他……”
争云飞咬着指甲尖,来回踱步。
“昨日,假勒燕王莫名提起教我拳脚的弥屠户。
“弥屠户大概是平瑞十一年流浪至守陵人的村落,被我师父救下,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做起了米肉生意。
“他说他跌落悬崖,记忆全无……”
争云飞定在阿洛商面前,带着哀求的意味:“不可能吧。你们怎么会认不出那木仁是假的?”
阿洛商开始收拾物什,道:“那木仁性格孤僻,秉性残暴,每次我父王找他谈心,两人都要斗个你死我活,恨不得砍死对方。没有人敢关注他。”
那他们为什么会长得一样?除非,那木仁一开始就不是那木仁……
恰似惊雷劈中,争云飞瞳孔细微颤动:“难道,你们从狼群里带回来的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那木仁。”
阿洛商沉默一息,忽然用勒燕语说道:“有可能。失足狼群,被狼养大的狼孩在草原上有千千万。如果当年的狼孩本就是双胞胎,我们只救回了一个,另一个被别的部落救下,长大后,发现他的兄弟成了勒燕亲王……很有可能想要取而代之。”
话毕他静静观察争云飞的神情,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咬上指甲。阿洛商攒眉蹙额,发现争云飞听得懂勒燕语,但是自己好像并不知晓这件事。
他心中了然,道:“……还有一件事,我未告诉你。”
争云飞抬起眼皮。
“我父王授予我的,正是阴阳掌。”
争云飞:“……”
阴阳八卦掌在二十年前分两家,阿洛商的父王和那木仁分别被传授阴阳掌和八卦掌。
而弥屠户会八卦掌。
争云飞笑得苦涩,胃中酸水翻涌,她的视线突然模糊,拼命眨眼才勉强恢复清明。
若弥屠户是真的那木仁,那我岂不是……认贼作师父。
“等下。”阿洛商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羊的头盖骨,抽出小刀在上面刻下争云飞不认识的勒燕文字——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孩童的涂鸦。
争云飞好奇探头,凑近:“干什么?”
“请个神。”阿洛商手不停,刻完最后一笔吹亮火折子,使羊骨受火炙烤:“和召朝不同,勒燕人事鬼神,信长生天。遇事前会在兽骨上刻下事宜,询问长生天的意见。”
说着,羊骨逐渐变得焦黑,散出奇异的气味。
阿洛商闭上眼睛,火光在他高耸无肉的鼻梁上跳动出神秘悚然的舞姿。他嘴中用勒燕语念念有词,争云飞费力分辨出最后一句的意思:“日月盈祥,八荒未央,敬问天意——请!神!来!”
话音才落,阿洛商将撤去火折子,将烈酒尽数泼在羊骨上!
受高温炙烤的羊骨遇冷瞬间收缩,表面出现无数纹路!
争云飞屏住呼吸,问道:“如何?”问完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阿洛商问了什么问题。看着阿洛商聚精会神,犹豫要不要开口。
阿洛商细细数过纵横条数后,答道:“九横三纵——允。哈,允!头头,信筒叼过来。”他系好马褡裢,撕下一块布帛,在灭了的火堆里挑出一个碳化柴火,写好给伽西耶的回信,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争云飞眸色一敛。
“回长安。”
·
于是两人乔装做江湖夫妻。
阿洛商为掩饰勒燕人的身份,扮作全身重度烫伤的侠客,从头到脚都捂了个严严实实,连绿眼珠子都被刘海挡住。
一路上,争云飞不断典当仅剩的首饰。
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城,官兵检查更加严格,很快发现二人猫腻,边扣下反复盘查。
还好争云飞将长安城所有的狗洞都倒背如流。
“这个太窄了。武将怎么都练得这么宽,睡觉能侧躺吗……还是八卦掌好,练得都是筋骨,不会有偾张的肌肉。你钻不进去,我们换一个。”
阿洛商抿着唇,拍拍上臂肌肉有点无措:“还好吧,你不喜欢?”
争云飞哈哈一笑:“当然不喜欢,身强力壮的,一巴掌能把我扇死,跑都跑不掉。”
“……”
阿洛商有点不开心。
他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威门大院,跟着争云飞溜进侯府,小声道:“真的可以,这样吗。”尽管勒燕民风剽悍,不讲仁义礼智信,阿洛商却是在辉夜这位来自召朝的大长公主“明明德”的叨叨下长大的,多少还要点面皮。
争云飞摆摆手,特别豪迈:“温颂玉说了,他的就是我的。我来拿点我的东西,有问题吗?没问题!”
说着,抓了一大把温颂玉藏在床底下的金瓜子儿啊小金鱼儿啊,放进贴身布袋里。
“唔,还是有点少。”
阿洛商紧张地放哨,面色有一丝不可察觉的不爽。
争云飞挑三拣四,又抓了一把红宝石,嘟嘟囔囔:“后悔了,不该丢头面。凤冠上一颗珠子就价值连城了……”
偷完珠宝争云飞还不住手,晃到书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油灯尚温,书没看完,墨迹未干。”
她得出一个不太好的结论。
“急匆匆的。不应该啊……什么事,这么晚还出去——来一口?真不喝?这可是专贡大内的龙湫茶。”
阿洛商脸色不太好,没动,他还不太能清晰意识到“吃醋”这一情感。
语调毫无起伏:“你很了解他。”
“温颂玉算我兄长。”
阿洛商耳尖一动,这才接过争云飞手中的凉茶品一口。
“他母亲是死皇帝的亲妹妹,曾救过皇帝的命,封号扶桑君。不过温颂玉是媵妾所出,生母难产而亡,被扶桑君养大,视若己出。”
……表的,还没血缘。
阿洛商刚愉悦一点的心情顿时不美妙了。怕瘟似的下兔毫盏,满脸写着“不好喝”:“……扶桑君自己没有孩子吗?”
“都死了。长子温颂宴,从小跟他父帅争战沙场,镇守西南。
“十五岁吧,就革马裹尸。比他爹好点,他父帅温大将军连尸体都没见着,扶衣冠回京,陪葬皇陵。温颂宴因为是夭折,不能进祖坟不会有牌位,只能埋在祖坟外边。
“幼女温颂秧,是个死婴。”
“逝者安息。”阿洛商嗫嚅了一下,不再言语,却听到院外脚步嘈杂,嚷着:“侯爷!侯爷冷静,去不得呀!”
他警惕地掐起争云飞大臂,随时准备撤退,争云飞示意无事,伸着脖子从窗户缝张望。
“……那可是影部领下的刺杀令,我怎能不管她!母亲病重,刚刚还念着早夭的小妹……不必惊扰,我去去就回。”
扶桑君病重?
争云飞只捕捉到后半句,心中讶异,却见阿洛商也是满面凝重。来不及犹豫,两人默契对视,麻溜离开。
·
回到皇陵旁废弃的庙宇,阿洛商坐在院子中央,将现买的双手剑磨得雪亮锋利,擦拭仔细。
他垂着眼眸看不清情绪,双手剑一送归鞘,道:“等回到王庭,我会给你一把最趁手的。”
争云飞答非所问:“不用这么锋利。剑太利了死起来不痛苦,便宜他了。”她抽出双手剑,旋身起势,这两步走得虎虎生风。
她的剑法杂糅多家,柔韧连绵,剑气波动,触手成春。
八棱海棠若雪落,满地绚烂。
剑舞毕,争云飞转身,随意挽了一个剑花。
“你不喜欢温颂玉。”她深不见底的眼望向阿洛商,笑得意味深长:“他是个好人,也挺可怜的。”
四周寂静无声,朗月疏白,连飞鸟都不忍打破沉寂。
阿洛商忘记呼吸,出神良久,像是跌入一段迷蒙幻梦。
特别是当她舞完一剑后,一歪,靠在百年古柳时。
好若春水桃花,倚风自笑。
阿洛商拨开岁月的帏幔,好像又听到多年前从泥水中爬出,争云飞跌倒时腰间组玉佩碰撞的声音。没人知道,就连他自已也不知道,那年碎玉的声音和现在的剑鸣混在一起,产生了名叫“心动”的声响。
争云飞的剑法和她打出的八卦掌一样,流畅俊爽,举重若轻,以柔破刚。
她却叹道:“一想到这身功夫是那个人教的,真是恶心……当时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呢?”
她背后就是残破的菩萨像。
一盏灯火跳动晦暗,菩萨明眸善睐,慈悲和蔼,饱含爱意地注视着院内两人。
阿洛商像是感应到什么,倏地回头,眼睛一晃,法相庄严的菩萨眼角似有泪花。
不可能。
石菩萨怎么可能……
争云飞顺着阿洛商的目光望去,道:“这就是我小时候常常参拜的菩萨,赤霞元君。”
赤霞元君?
据说,召朝的赤霞元君神像是照着辉夜大长公主的容貌塑造的。
可能是因为太熟悉,阿洛商并不觉得这菩萨像母亲。
不过,看久了,竟生出一点相像的意味。
他道:“你可能不相信,在我出生前,我母亲梦到苍狼入怀。那头小狼说,他从赤霞元君那里来,在等一个人。”
争云飞蓦然抬首:“是吗!可惜我母亲生我前就死了。没人知道她做过什么梦。”
阿洛商满脸歉意:“我不是故意提起……”
争云飞摇摇头,不在意:“继续说——师父总是逼着我磕头,让我许一些国泰民安的愿望。
“我偏不。世人皆以一己私欲求天拜神可怜又可笑。他倒好,文人傲骨,人生信条是:学海无涯、勤俭持家。
“经历了这些还以德报怨。
“我不屑,巴不得召朝早点亡了。可惜拗不过师父,只好模作样地许愿。”
“许什么愿?”
争云飞上前,回眸招招手,叫阿洛商过来和她一起跪在菩萨脚下,双手合十,学着小孩的声音:“菩萨姐姐祝你身体健康。”
阿洛商失笑,学着争云飞的样子拜了三拜:“菩萨姐姐祝你身体健康。”
他睁开一只眼,望向争云飞:“希望长生天不要生气。”
争云飞又叹气,瘦瘦薄薄的脊背泄了气。
怎么只要跟阿洛商挨得近了就会打瞌睡呢。
她无意识地靠在阿洛商肩旁,闭上眼。
弥屠户,真假那木仁,阴阳八卦掌,庭前柳,老不死的皇帝,还有自己迷茫的未来……
或者就这样睡下,再不管那些腌臜事,只顾自己高兴。
阿洛商僵住,抬头看着菩萨的低眉浅笑,恍然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争云飞却缠着手指间的纱布起身:“走吧。”
阿洛商愣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嗯”了一声。
·
弥屠户的住所在皇陵村深处。
再次站在混着油腻和血腥的木门前,争云飞恍若隔世。
她好像还小着呢。庭前柳拉着她的手,下颌咬得太紧,步伐从未迈得这样大,争云飞只能一路小跑,叫嚷着:“师父父!慢一点,我要摔倒了!”
庭前柳这才放慢脚步,将小小的她抱起,神色如常,笑道:“好孩子,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小争云飞的眼睛瞬间亮了,“师父父,我想要一只小狗,还想要一把弯刀!”
庭前柳刮着她的鼻梁,笑道:“小狗会有的,弯刀会有的,都会有的。不过呢,我现在要送给你立于世道最简单的东西……”
想到这,争云飞低头,唇角扬起,抬手敲了敲弥屠户的房门。
“谁!”
争云飞二指一弹剑刃,甜甜笑道:“弥伯伯,是我呀!”
阿洛商平静地接受了这种笑吟吟的疯感。
这种疯法他经常在庭前柳身上见到。
随后听到屋内传来一连串东西掉地的声响,叮铃桄榔,屋里的人跌跌撞撞打开门,喜道:“你回来了!你怎么回……”
·
不多时,天光大亮,薄日惨淡。
争云飞抬手,从指缝中端详愁云万里,不觉叹气。
弥屠户算是将她从小看到大的长辈、习武的师父。
记忆的书卷腐烂发霉,一碰就碎成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争云飞没少在弥屠户这挨打,朝夕相处,可以说是半个亲人。
现在,脚下尸块零落,一片狼藉,穿堂风阴森湿寒,夹杂着牲畜的、或者是人的血味。
争云飞并非石人木心,也不是天生坏种,嗜杀成性,此刻心神震荡,半晌缓不过来。
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那时庭前柳被处死,温颂玉的父帅阵亡,连续三四年,温颂玉被家族内斗折磨得焦头烂额,没空搭理争云飞。争云飞一个人待不住,便从弥屠户那儿顺了一把屠刀随手剁掉温颂玉族叔安插在温府的眼线的头。
十四岁的争云飞走不出庭前柳死亡的阴影,生死在她眼中没有槐花怎么还没开重要,她有些天真地拖着两颗头颅翻进温颂玉后院,揉揉眼血迹就糊一脸,歪头问温颂玉:“现在能陪我玩了吗。”
温颂玉什么反应来着?
争云飞记不清了。她有些焦躁地将手上的血迹抹在腿侧。
对,想起来了。
温颂玉那个书呆子吓得花容失色,遣散侍从,慌慌张张拖来一把铁锹挖坑埋头,可惜温小侯爷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挖个坑就将他累个半死,手抖得跟被挑断了手筋一样,哆哆嗦嗦擦净争云飞花猫一样的脸,又结巴上:“真是的真是的,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也就是从那时起,温颂玉后院病歪歪的君子兰开始变得格外茁壮吧?
“……争云飞?争、云、飞。”
阿洛商的声音飘渺落下,争云飞若溺水之人终于从千钧重的水底拔出头一样,猛抽一口气,这才回过神:“干嘛。”
阿洛商从眼梢瞟了她一眼,抿紧嘴唇。
“你不该……”
争云飞打断他,第一次在阿洛商面前流露出冷漠、不耐烦的神情:“不管他是不是那木仁,我都没打算留他。如果当年调戏我母亲的是弥屠户,死了;如果是所谓的勒燕王那木仁,也死了。就算弥屠户和勒燕半文钱关系也没有,他精通八卦掌,活着是个威胁。”
她木木地端详阿洛商为她临时买的剑,擦不掉的血迹附在她玉梅一般骨感的手指,格外刺眼:“在你救下我我却还要杀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走吧。”
阿洛商提刀划开躯干上的衣物,一道左肩贯至右腰口的伤疤跳出,惨白刺眼。
是那木仁。
争云飞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道:“看,我就说了,五毒是被猪笼草吃掉还是人用雄黄药死,有区别吗?”
阿洛商突然有些烦躁,呵噔一声收刀入鞘:“杀业太重,非长久之相。”
“你一征战沙场的将军,兵临城下打得召朝落花流水的时候,想过杀业吗?你和召朝皇帝做了什么交易?又踏过多少人的尸体达成你的目的?还好意思说我。”
争云飞手一松,将双手剑抛弃在地,咣当一声格外声音刺耳,她咧嘴一笑:“还没跟你说过,我不喜双手剑。四面双刃,说不定就把自己伤了。”
“争云飞。”
阿洛商不否认他和召朝皇帝的交易,也不解释:“你与我不同。”
我业障满身,不得往生。
而你,应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争云飞眼睫一颤,如一只振翅逃窜的蝴蝶:“……罢了,你我观念不同。阿洛商,你走吧。”
阿洛商沉默良久,弯腰拾起双手剑。
“我没有怪你。日后,你会知道所有的一切,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家吧。”
争云飞手臂微微颤抖。屋内水缸的水见底,她只能在酒缸里舀一瓢酒,神经质般细细净手,浑浊的甜酒染上血色更加浑浊。
重新挽了发髻,奇怪不足震惊有余地瞟了他一眼:“回家?”
阿洛商更加奇怪:“回勒燕,不然呢?”
争云飞转过身,十指交叉抱在脑后,倒着走,一扫适才冷酷麻木:“我还以为你看透了我,厌恶至极,让我赶紧滚呢。”
“……”
阿洛商将马头弯刀握紧了又松开:“我们现在是夫妻,你不跟我回勒燕,你去哪?”
“未拜天地父母,哪门子夫妻?大仇报了一半,下一步是刺杀皇帝。我不想连累勒燕全族,你自己走吧。”
“……你说什么?”阿洛商的声音忽地低沉下来,他背光而立,如同鬼差阎罗。
争云飞神情恍惚,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她还在杀了师长的情绪中出不来:弥屠户为什么不躲避、不反击?为什么在断首前还面带微笑?
她见过太多死人的眼睛。
比如温颂玉的仇家,他们眼中是恨;比如吃猫狗的人,他们眼中是怕。
像弥屠户这样“孩子调皮,我不怪你”的,争云飞第一次见。
人,真的是太复杂了。
失去了记忆就可以将往事一笔勾销吗?
“……我还有事,你自己走吧。”
说罢,争云飞像喝多了一样摇摇晃晃前行几步,一盖斗笠攀着屋檐就要翻上房顶,阿洛商一把抓住拽下来!
常年征战沙场的粗糙手掌将争云飞手腕攥得生疼,如同沉重的镣铐小了一号,箍住细白的皮肉,二者反复摩擦,最终泥泞模糊。
她扢皱了剑眉,没能挣脱,叫道:“撒开!”
争云飞那点力气根本不够撼动阿洛商。他俯近争云飞,瞳孔中倒映出对方的影子。
争云飞瑟缩了一下,“马上就要完蛋了”的危机感涌来。
阿洛商的怒火似有实感,连花草都惧怕得萎缩起来:“争云飞,都不作数了吗。”
所以啊,小小争云飞快快长大,小狗和刀在未来带你回家。
感谢陪伴↖(^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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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又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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