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阙。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云涯居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云涯是被当做凡人养大的。
在遇见离阙前,她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那是几百年之前的事了。
自有记忆起,她就生活在书院里。书院被一片竹林包围,离村子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尽管这样,她还是最喜欢去村子里寻师兄师姐玩。
书院不大,仅能容纳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因教出了状元,当地州府还亲提笔赐下匾额——桃李满园。
她小时候长得奇快,五六岁时就和寻常十岁小孩一般高了,书院里有什么活都是抢着干。
师兄师姐们没有不喜欢她的,平日里各种饴糖玩意儿,但凡有的,无不分她一份。
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乌溜溜的眼睛注视着廊下的父母,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她知道子玉师兄生病时,他的娘亲会整宿整宿地守在床边。
她知道明然师兄口袋里总有吃不完的饴糖,他爹爹回家时总会给他捎上一小把。
因为她是女孩儿吗?
不是的。
堂妹就算淘气打翻饭碗,母亲也照常宠着她,也会一口一口地将饭喂给她,整日板着脸、严肃的父亲也会露出满是褶子的笑脸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识字。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慈爱,她竟从没有拥有过。
她的童年记忆里只有关不完的禁闭,挨不完的戒尺。
到底是为什么?
冬天的湖水冷得刺骨,她伸着小手使劲在水里抓鱼,只因昨日她听母亲说起想吃鱼。
可鱼抓来了,小厨房也给煲成鱼汤了,母亲为什么要打翻它?
小小的云涯不会知难而退,只是想要做得更好,妄求以此能得到属于至亲的偏爱。
她知道大人们都喜欢爱笑的孩子、懂礼仪的孩子、乖巧的孩子。
完美的模具将她塑造成一个完美到有些不真实的人偶。
过往发生的种种告诉她,这注定是一场空,无论她做得多好,他们都看不见。
她十岁那年,南方大旱,饥荒如豺狼一般扑来,遍地都是流民,市面上无粮可售,城门关了整整三个月。
第一个月,书院关门了,每日靠着存粮勉强过活。
第二个月,彻底没粮了,云涯将后院的桃树根刨了出来,撑了小半个月。
第三个月,人们都疯了......他们易子相食。
云涯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日夜守着前后门,生怕有人闯进来。
是夜,她困得不行了,坐在廊下,手里拄着锄头,头一点一点的,许是她睡着了,或许是她实在太想吃饴糖了,竟然看到地上有一个小小的油纸袋。
她伸手摸过去,是实的,拆开一看,竟是明然师兄随身带的饴糖!
心扑通扑通地跳,她知道这个饴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轻轻放下锄头,放慢脚步,摸进了父亲的书房。
一进门,闯入眼帘的是七八个大黑木箱子,云涯心里一跳,颤颤巍巍打开了——
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
她被惊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箱子。
箱子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咚、咚咚......
云涯怕这动静将人引来,赶忙将箱子打开。
里面蜷了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他的嘴被白巾堵个严实,正使劲摇晃着身体。
是明然师兄!
他怎么会在这?
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云涯一惊,将盖子轻轻放下,轻手轻脚地躲近旁边的书柜里。
下一秒,两个脚步声一轻一重进了书房。
“现在小孩不好抓啊,家家户户看得死紧。”
“明日再凑不够数,就让云涯填上。”
“什么?那可是您......”
"不过是个野种!捡她回来白养了这么多年,现在轮到她做些回报了。"
明明是她所熟悉的声音。
可说出的话怎么让她听不明白?
云涯蜷缩在狭小的空间内,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原来是被捡回来的。
十年苦苦挣扎,十年求而不得,此刻有了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云涯推开书柜门,爬出来,擦干脸上的眼泪。
她重新打开箱子,对里面的人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为他松绑。
云涯带着明然师兄逃了。
夜色浓重,后山的路本就不好走,明然更是饿的前胸贴后背,脚步一深一浅,全靠云涯拉扯着。
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一阵吵嚷声,云涯回头看去。
七八束火光在黑夜里跳跃,犹如催命鬼火。
眼见着就要被追上了,明然师兄脚步停下来,矮着身和她一起躲在树后,而后从身上掏出一把糖,还有一块干巴巴的饼子,一并塞到云涯手里,眼睛含着泪:“本就是要给你的。”
他知道她不受宠,担心她饿着,这才趁家里不注意跑来书院。
“我跑不动了......”他说。
云涯作势要拉他起来,已是带了哭腔,“明然师兄我还有力气,我们再坚持......”
一定能找到活路的。
可话没来得及说完,双肩就被用力一推,脑海中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明然师兄含着泪的脸,以及他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
——活下去。
明然将她推下去后,就强撑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云涯则是一路翻滚,借着杂草堆的保护,她毫发无伤。
她在山坡底下,看着明然师兄的身影渐渐被鬼火包围、淹没......
云涯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时,看见有一个少年身影背对着她坐在旁边大石头上。
“明然......师兄......”
少年闻声回头,高马尾甩过一道弧线,那张瓷□□致的脸倒映进云涯眼底。
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人不是明然师兄......
云涯扶着脑袋使劲晃了晃,后脑一阵剧痛,昨夜的记忆也如洪水涌来。
喉头突然哽得厉害,犹如石子堵住,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正难过着,身旁的少年也没有半分眼色,吧唧着嘴凑到她跟前。
“你这个好吃得紧,能告诉我从哪得来的吗?”少年晃了晃糖纸,嘴里含糊不清的说。
云涯直愣愣盯着他,缓了一会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待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她突然窜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从他手中抢来剩下的饴糖。
却只有两个了。
“你这小贼!”
她握紧拳头冲过去,作势要打他,却见他腾空飘起来了。
云涯被这场面吓得怔住,方才的怒火也不见了,连连后退,却不慎绊倒跌坐在地,口中直喊有鬼。
“你在害怕什么?”少年不解地看她,“你不也是妖吗?”
"我?妖?”云涯手指着自己鼻尖。
她没信,只觉得眼前这个鬼脑子不正常,猎物都在眼前还非得逗弄一番。
少年见她这般反应顿觉有趣。
一个不知道自己是妖......的妖?
少年饶有兴趣地贴近她,问道:“你这是叫谁欺负了?”
云涯默不作声。
“这样吧。”他的指尖划过云涯侧脸,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你认我作主人,我自会为我的仆奴出头。”
主人?
“多久......”云涯喏喏地说,“总不能一辈子吧?”
“看我心情。”他注意到云涯的神色有些许不情愿,又补充道:“不过我的新鲜感很快就会过去的,也就几十年而已。”
“几十年?!”云涯大惊,“我不过也就能活几十年而已!”
她扭头就走,少年飞过去将人拦下,“我都说了你是妖!不是普通凡人!只要你勤加修炼,自然能活个千八百年。”
云涯甩开他的手,问道:“你又如何能证明?”
少年明显一哽,犹豫片刻,突然将腰间玉佩拽下递给她,“暂且不能证明。这玉佩是我随身之物,待你信了我的话后,再还我。”
血玉质地的玉佩,雕刻着凤凰衔珠的纹样,摇晃间,会发出类似凤鸣的泠响。
能看出来这东西很贵重,云涯没有接。
少年性急之下,将玉佩强行塞到她手里,“我从不糊弄别人,这玉佩只不过让你帮我保管罢了。”
听他这样说,云涯不再推拒了,将玉佩妥帖地收到怀中。
少年终于笑了,露出了两只酒窝,又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轻快道:“怎么样?现在......”可以叫我主人了吧?
“主人!”
他的话就这样被云涯打断了,“请您救救我师兄!”
他心满意足了,正要应声,一回头就见云涯在他身前安静地跪着。
“你你你!快起来!跪什么跪?!”他赶紧把人拉起来,见她眼里噙着泪,心里又有些懊恼。
“既是奴仆,自是要跪。”云涯收颌垂眸,语气温顺。
“我的奴仆也是有身份的,不能随便下跪!”
这时的云涯不知他的身份,只隐约觉得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也不知他想要的并非奴仆,只是长久寂寞下想寻个玩伴而已。
后来,他带着她找到了明然师兄。
那个昔日能轻松背她翻过几条山路的七尺男儿,变成了眼前三寸白骨。
云涯甚至都寻不到他的全尸。
天不雨,人相食......
再后来,云涯被带回了卷云渊,方知那少年身份。
妖域之主的唯一爱子——离阙。
离阙待她极好,给她尊贵身份,赐她琼楼华宫,予她锦衣玉食,教她内门心法。
云涯却觉受之有愧,几乎每日都会问离阙究竟在图她什么?
离阙只说她是个天赋极佳,让她努力修炼,将来好为他效力。
云涯这才稍稍心安。
就这样,她在卷云渊生活了几十年,从藉藉无名到冠绝妖域,直到某一日,妖主召见她。
“听说阙儿要娶你?”
“本王不能同意。”
“你走吧,离开卷云渊。”
三句话,云涯的第二个家就这样没了。
“你可知道,他快死了。”隔着冰层,魇妖仔细打量着云涯的神色,尖细的声音中满是讽刺,“看来你真的不知道,离阙大人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云涯从回忆中抽离,声音喑哑问道:“他怎么了?”
"妄杀凡人,幽禁五百年。"魇妖咧嘴发笑,音色如鬼魅。
凡人?他杀了谁?
云涯清楚地知道离阙自那件事后非常厌恶人间,后来也再也没有离开过妖域。
她心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念头,却不敢深想,她看着魇妖一副小人得志的摸样,心绪百转千回,最终还是放过了她。
“望你能活到冰封解除之时。”云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
眼见云涯和言非台先后路过了她,魇妖发疯似的喊道:“你给我回来!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云涯!”
这顿嘶吼没叫动云涯,反倒把她身边的男人叫回来了。
言非台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漠,“此间无人,你反倒安全,倘若真把什么东西喊过来,你处在冰层中动弹不得,安能活命?”
“我道云涯怎么不理会离阙大人了,原来多了你这个小白脸从中挑唆!”魇妖的语气极尽恶意,妄图引诱他神智。
岂料,眼前金尊玉贵的神仙公子轻轻颔首,应道:“你说得对,我便是这样的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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