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很重。
腹部好像有阵阵似有若无的痛感。
于昭被痛醒了。他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紫金檀木房梁,花纹复杂而秀美的琉璃砖。
“小友醒了?”
清朗的男声传来,一度让于昭本能地就要喜悦,却在下一刻意识到,说话之人并非自己期待的那个。他缓缓坐起身,终于望见了不远处坐于案前低头处理公务的方君寒,记忆也在同一时刻渐渐清晰。
……先前,罗家祖宅发生大乱。莫家和罗家勾结,借由联姻之事试图勾出于昭,抢夺灵佩。当然,他们似乎还有别的筹谋,这还牵扯到了司空家,乃至于于昭可能存在的母家的事情……总之,一切阴谋都未得逞。
罗家老祖当场入魔,害死了许多凡人,被顾衍尘献身阻止之后,莫家族长莫无涯却又出手,原来他才是幕后黑手。于昭被其几乎打得半死,却在关键时刻突破了赤阶,保住一命。
这时候,方君寒赶来,一招“朗月清风”,无声封冻了所有。
想起那寒冰遍布的死寂世界,于昭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他连忙问:
“那些被冻住的人,他们……还有那莫无涯……”
“无妨。”方君寒头也没抬,执笔的手稳稳当当,“我只是将他们封住,但并未危害性命。包括那莫无涯亦然,我自然知晓要留下活口,否则当时便不只是斩他双臂这么简单了。”
于昭这才松了口气。不止因为他心中尚存基本的善意,还因为那些人是顾衍尘拼命救下来的,如果在最后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那顾衍尘的付出又算什么?
于昭低下头,下意识想要攥一攥灵佩,却发现那玉佩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也不在身上任何一处。他慌忙找了起来,却听见方君寒说:
“无需再找。玄灵佩在我这处,且,我认为,留在我这里是更好的选择。”
于昭猛地起身,却因牵扯到伤口而吃痛,反而冷静了些许:“……为何?”
方君寒姿势不变,只是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于昭是吧。你如今被莫家逐出家门,举目无亲,无权无势,为了保护这宝物已经拼尽全力,却还是害得衍尘不得不出手收拾残局……你真的有能力守护好他吗?你不过是依赖上了一个突然出现、关心你的长辈罢了。”
方君寒袖子轻拂,那灰红与青白相交的玄灵佩便出现在了桌上:
“小友,你还年轻,我理解你对长者的依赖之心。但如今衍尘已经如此状态,让他好生休养才是最为重要的。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对吧?”
于昭张口欲言,却被方君寒全堵了回去。他不由得回想起在血狱岩浆处,他出关的那日。
那时,他血煞金刚体锻体大成,周身锐气势不可挡,而脖颈所系的灵佩经过岩浆浸泡,竟也隐隐散发出血光。于昭刚刚上岸换好衣物,调息好功力,就见灵佩光芒大盛,忽而于空中平白投出投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飒爽女子。她高鼻阔眉,有几分异域风情,眼珠是锐利的浅灰色,其中含着一点血光,一头长发发色偏浅,其中夹杂几缕灰白与血红——简直就和淬体后的于昭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娘!”
于昭不敢置信,也没想到这灵佩竟还有投影的功效。
顾衍尘在识海里默不作声,那投影自然也听不见于昭的呼唤。于衾云只是温柔地笑着,语气却很爽朗:
“昭儿,娘亲大概凶多吉少了,不过无需担忧,娘为你留了后手。其实呢,娘的血脉比较特殊,而你这小家伙恰好继承了一部分这血脉——当然肯定没有娘厉害就是了。”
“能听到这段话,想必我们昭儿已经找到了血狱岩浆,你小子真厉害啊!不过可不要自满,你的血脉并不完全,而血翼魔狼的血脉也并非毫无负面作用。你有可能会不定期的陷入狂化状态,不分敌我的攻击他人,而月圆之夜则更甚。不要小瞧了这副作用,否则会因此吃大亏。”
“不过聪明的娘亲早就为你想好了解决方案!你需要不断收集灵物,淬炼血脉,让血翼魔狼趋于精纯,甚至演化出全新的血脉……这就要靠昭儿你啦。娘为你推荐八处灵物,分散在玄天大陆各处,都是当年娘游历四方发现的,你且好生记着……”
……
于昭闭了闭眼,思绪收敛,他望向方君寒,点点头:“……是,接下来我要去收集八大灵物,淬炼自身血脉。”
“这一路想必凶险,你初出茅庐,若是身怀异宝,更容易遭人觊觎。”方君寒说,“我不会平白收了你的传家宝,我在乎的只有衍尘。我许诺,我会为你提供各种修行所需,若你身处险境,我还会为你出手一次,如何?”
正道魁首的出手,这是无人能够拒绝的条件,可看着方君寒老神在在的模样,听着对方一口一个“衍尘”……强烈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和之前莫家那群人有何区别呢?自己终究只是一只不被在乎的蝼蚁。
于昭不恨那些人,他知道方君寒是善,那些人是恶。但到了如今,他只恨自己的弱小。
“可……我同前辈……衍尘仙尊,亦有契约所在。”于昭勉强继续开口,“我为他寻灵物恢复肉身,他指导我修行。况且,我二人间还有些债未算清,如今我知晓了自身血脉的特殊之处,寒天尊者,您又怎能确定,我的血脉对衍尘仙尊毫无作用?”
怎能确定这不是顾衍尘所图之物?
于昭是希望顾衍尘对自己有所图谋的。这样,他就能像所有受伤的同龄人一样,耍着无赖,叫“很坏的大人”留在自己身边。
但他又不希望被顾衍尘当作一个孩子。
方君寒笔尖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于昭,像是被气笑了:“你是想说他,那家伙,对你的血脉心怀不轨?”
方君寒猛地把笔拍在桌子上,溅开一片墨点。
忽然,似是方君寒无意识释出玄力接触到了玄灵佩,青红光芒彼此交缠,骤然大盛。而后,两人眼睁睁看着房间中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是方君寒千年未见的,于昭惊鸿一瞥的,那个身影。
于昭忽然才想起,这玄灵佩,是有留影功效的。
方君寒蓦地站起身,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顾衍尘的虚影。可很快他便发现,这个顾衍尘既非残魂,也非生前的投影,而是他在于昭灵佩内苏醒后,和那少年相处过程之中,意外留下的影像。
于昭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场景。是逃亡之后,他二人在湖畔修筑的临时据点。简陋无比,但优势是隐蔽。
时间是夜晚。
虽然突破到了玄士九段,可以用修炼代替部分睡眠,但于昭仍不可能完全不睡。而在他入睡之后,一道魂体便幽幽从灵佩内钻出,十分惬意地望着天边的月亮。
“唉,臭小子可算睡了,怎么这么努力,他不喊停我也不好休息……真是的。”顾衍尘轻笑着,抬眸望向月亮,银练于他周身披上一层暧昧而美丽的光。
他抬起手,仿佛接下半片月华,有些苦恼似的自言自语:“唔……吸收月光能恢复的玄力有限啊……果然还是需要大补的灵物吗?唉,这种玩意多难找,徒增烦忧,徒增烦忧啊。”
“其实活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吧。”顾衍尘感觉自己身体轻轻,便快乐地翻了个身,“我本来就是死在千年前的人了,就这么消散掉也挺好……不不,顾平安你不能这么想,你得先检查一下魔气在这个时代还有没有残余……”
他像是怕极了寂寞,一刻都停不下来,白日里话就不少,到了晚上,于昭入梦,他竟然自言自语也能聊上许久。
“等这小家伙能独立了,我这残魂也差不多走到头了。”顾衍尘双手抱胸,有些满足地点点头,“真不错,这不就和凡人的生死一般,顺其自然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我也终于能体验一遭了。”
……
方君寒和于昭的神色各有异处,但总之,都称不上好看。他们无人出声,玄灵佩投影出的画面又切换了一个场景。
那是血狱岩浆所在的山洞中。
于昭浸泡在岩浆之中,意识涣散。周围的空气肉眼可见的被灼烧得扭曲。顾衍尘贴着洞壁,魂体的面色竟也有几分苍白。
“还是有些低估血狱岩浆的影响了……”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看来……当时我的身体受魔气浸染得很彻底,就连灵魂也不可抑制地遭到了侵蚀。或许我撑不到这孩子成长起来了。”
“之前一定吓坏这小家伙了。突然把他拽进来……但我总不能告诉他,那一刻我魂体内的魔气印记受血狱岩浆影响,有一瞬间的失控……太丢面子了,我可是天下第一。”顾衍尘搓了搓脸,他的自言自语已经到了喃喃细语仿若念经的程度,像是根本没有余力慢条斯理地和自己聊天了。
“而且魔气的事情很重要……暂时不能告诉这孩子。”
顾衍尘抬起袖子,看了看明显比之前透明许多的躯体,左晃了晃,右晃了晃,然后叹了口气:“越来越难以凝聚形体了呀……但要是之后有需要出手的时候咋办?顾平安啊顾平安,你只能努努力了吗?”
“如果在小家伙最危急的时刻,他的前辈没能及时回应,也无法出手……大概这多疑的孩子会记恨我一辈子吧。”顾衍尘虚托着腮,笑得有几分怅然,“可惜了,我本想着慢慢教导他,潜移默化让他接受我的帮助,然后在最后,能看到他理解我……哎呀,难道这就是方君寒说的,‘带孩子的惆怅’?”
“唔……说起来,还没去见见……方君寒那家伙……”
顾衍尘像是困了,语调越来越缓,身影也越发透明。直到最后,他的残魂化作一道青白色流光,默默飘回了灵佩之中。
画面彻底暗下去,玄灵佩也再无异样。
空荡的房间内,只有二人沉默的身影。
“衍尘……”
方君寒怔怔出声,他的眼神极为复杂,其中怀念有之、喜悦有之、悲伤有之。就好像一个人在长夜中孑孓独行了太久太久,终于发现了一点火光,却知,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虚妄。
于昭面色还算平静,可心底却已经波涛汹涌。
他不自觉攥紧了手心,大脑飞快处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顾衍尘,他竟然,完完全全没想过要恢复肉身,然后活下去。
话本子里都是那么写的不是吗?卑微入尘埃里的少年拾得秘宝,唤醒了其中的神秘高人,只要帮助高人恢复修为和身体,少年便能得到一段珍贵的师徒情谊。
本该是这样的。
可顾衍尘,他逞着强,说着谎,答应了于昭一厢情愿的“契约”,所为的却不过是寻求“如凡人一般自然地走向终结。”
他毫无图谋,甚至无所谓自己的死活,唯数不多挂念之事,上至魔气影响下的天下苍生,下至再见一面友人的小小私欲。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在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的死亡时,他也只是担心着就此消失,会不会让于昭感觉到了背叛。
他至始至终,都只是意外苏醒后,想要帮助一下身旁这位深陷仇恨的少年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止存在利益交换一种。
这,便是顾衍尘,并非仙人之人,他的真心。
“骗子……大骗子……”于昭低下头,手攥得越来越紧,直到再也压抑不住情绪,“若那血狱岩浆让你不适……为什么不说出来?我都那样怀疑你了,为何不责备我……”
听到于昭痛苦的声音,方君寒侧目看过来,神色中带了几分愠怒,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眼中怅然:
“现在你已知晓衍尘的所想,这玄灵佩之事,你当如何决定?”
竟是给出了选择的权利。
少年人犹还现在自己的情绪里,他低着头,长长的额发掩住眉眼,方君寒却也不急,只是静静等着。
终于,于昭长长出了口气,忽然抬起头,眸中红光一闪,目光锐利如狼:
“寒天尊者,你是否心悦于衍尘仙尊?”
方君寒一愣,像是被突然戳中了心事,那一瞬间的反应无法骗人。但很快,成熟的大人便调整好了表情,他下意识想要开扇掩面,却发现扇子不在手边,只能以袖代之,道:
“是或不是,都不会影响我同他之间的关系。”
方君寒没有正面回答,但于昭心下已经了然。
果然,寒天尊者心悦着顾衍尘,而且从青冥乱世起,历经千年,岿然不变。
于昭的心跳动得很快很快,在问出那个问题的同时,他心中似乎有什么别别扭扭的地方忽然解开了缠结,视野一下子变得明朗许多。
自小以来,于昭就非常擅长感知他人和自己的感情。同族同辈之间的爱恨八卦,他只需观察几眼,便了然于胸,于是幼时他便对这些情情爱爱毫无兴趣,觉得那些人都是不安心修炼的“差生”,比不得他这个品学兼优的小天才。
他也十分懂得揣测长辈之间的暗流涌动,而后学着不动声色地讨好对方,以获取更多的夸赞和奖励。不过后来天才坠凡尘,他封闭了自我,周身仿佛生出尖刺,便也再无心去与人交往。
也因为这奇怪的“天赋”,在最懵懂的年纪,他很快便发现玥儿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但与此同时,那种真诚地把他当作亲人的感觉又十分温暖……于昭因此彻底熄灭了那点微弱的小火苗,反而珍惜起为数不多的亲情。
所以,到现在,这同顾衍尘相处下来不足短短一月的日子,一同经历的那些大事小事,都让他心中的某个砝码,越发沉重。
问方君寒时,他也在心里同时问向了自己:
于昭,你对顾衍尘,究竟是什么感情?
方君寒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而于昭心中的答案亦然。
想通了所有,于昭忽然觉得心底无比畅快。他上前一步,拿起桌上那玄灵佩,而后——
他将玄灵佩郑重地交给了方君寒。
“寒天尊者,你说得对,我太弱小了,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于昭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但我会变强,我会变得同你一样强,强到可以呼风唤雨,强到可以改变玄天大陆的格局。顾衍尘给了我新生,我也会努力,去寻找灵物,直到终有一天为他重铸肉身。”
于昭的眼睛晶亮,像是寒夜里闪烁的刀锋。
方君寒定定注视对方许久,似是在确认着什么。半晌,他忽然有些不爽地勾起一边嘴角——这倒有了几分风流公子的气质,而后,他低笑出声,道:
“好啊,小友,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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