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藏到山后，月亮偷摸冒了个尖儿。
烨左手抱着一大包吃食，右手扛着一打话本，一双眼睛仍在滴溜溜转着，四处打量。
人间的城市和节日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往日许许多多话本上写的东西，他终是见到了实物。冲击感太强，以至于烨到现在大脑都有些宕机。
沿着水渠往南，不知不觉间，烨竟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此刻天色渐暗，河面上飘着不少无忧花灯，星星点点，甚是美丽。烨远远瞧着，又看见成双成对的男女一齐放着灯，想到昨日和顾衍尘闹的不愉快，他忽然有些蔫了。
他惹顾衍尘不高兴了，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在这个玄师为尊的时代，力量就是强大的代名词。没有人不想成为玄师，因为成为玄师就意味着脱离原本平凡的身份，彻底踏上一条康庄大道。
而顾衍尘，作为最强大的玄师，他就理应站在众生之巅，俯瞰世人。
强者为尊，这是天地运转的根本法则，烨不明白他有哪里错了。
就连当初将他封印的族中长老，也是让他好生修炼，以期将来拜服于良主手下，在“最坏的那个结局”中挺身而出，为主分忧，拯救这残破的世界。
烨就是为了魔气而生的，他没有来到过外面的世界。透过话本，他那么炽烈的爱着顾衍尘，喜欢那个强大得自由自在的霸主。天地广大，唯有最强之人才可无拘无束，纵情放歌。
然而实际上，顾衍尘总是很累。方君寒面上总带着疲态不说，自从认识顾衍尘起，烨就发现，这位衍尘仙尊总是马不停蹄地忧心着各种事情，大事小事皆有。
他关注魔气，也在乎方君寒有没有睡好；他担心无忧王朝，却又留心着周围所有人的想法。他甚至会做饭熬药，体贴地亲自给那男路人端了去。
……这不对的。
这不是他理想的顾衍尘。
烨心里闷闷的，他走到河渠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着，自己这算不算为情所困啊?
忽然。
他眼神一凛，蓝色的眼眸中如有寒冰。
他伸手并指，看似随意一般于空中一捞，下一刻，一片白色花瓣就出现在他手中。他皱了皱眉，指尖灵火升腾，霎时间那花瓣就被烧出灼灼黑烟。
是魔气。
“……得去找顾衍尘。”
烨不再伤春悲秋，将那花瓣一扔，旋身便不见了踪影。
……
华灯初上，夜色上涌，有云雾敝月，却阻挡不了凡间点点星光。
方君寒找到顾衍尘时，那家伙已经玩得撒了欢。
顾衍尘脸上满是笑，游走于人群中间，手中花笺不停。夜师也不甘示弱，二人几乎把此地当作了个比赛场。两个玩到兴起的人当然没工夫考虑主办方有多头大，也不知道自己会否会给周围人带来麻烦。
总之，方君寒走过去时，顾衍尘便扬着笑容凑上来，得意地说：
“小公子，你看，我实现了那么多愿望。”
方君寒定定看了他半晌，伸手似要摸对方的头。不料却在关键时刻陡然一翻手，一个脑瓜崩就磕了上去：
“收收心了，衍……平安。别给旁人添麻烦。”
“……哦。”顾衍尘有点委屈，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那你等我下，我去交个任务。”
夜师拼尽全力，但还是无法战胜。讲解人已经满头汗了，见祖宗们终于要收手，连忙挤出笑容，宣布顾衍尘的胜利。
“无忧人”的头衔拿下，看了许久精彩好戏的围观群众们都开始起哄。起初他们是想看看顾衍尘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后来却发现，此人本事通天，真的几乎什么都做得到。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变为盼着能被顾衍尘和夜师“开奖”，讨论的话题也多是谁人的什么离谱愿望被满足了、自己幸运被抽中了……云云。
一个挑战活动成为了万众狂欢，越来越多人聚集了过来，而其中许许多多都直接被顾衍尘实现了心愿，他们又怎么能不高兴、不欢喜?
承载着众生的心愿，一朵美丽的无忧花被送到顾衍尘手中。最后的最后，讲解人郑重其事地问：
“这位顾公子，请问你的愿望是?”
“放心，无论提出多么偏门的愿望，我们都会尽量帮助你完成它。”
顾衍尘拈着花，轻轻一笑。周遭人们也都安静了许多，都想听听这位俊美出尘的神仙人物有什么样的愿望。
“我的愿望是。”顾衍尘说，“……希望众生所想，皆得偿所愿。”
“希望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实现。”
……
耍完帅的顾衍尘被方君寒一把拽走了。
人们实在太过热情，欢呼声几乎要将他淹没。夜师没来得及和两人道别，但顾衍尘隔着人流冲他挥挥手，算是郑重招呼过了。
一路奔走，渐渐行至河畔，周遭静谧许多。
夜色如幕，唯有月亮不紧不慢随着云雾游弋。
顾衍尘乐呵呵的：“就算找到我了，也没必要这么猴急吧，方君寒?”
猴急?你知道什么叫猴急吗？
方君寒脚步顿住，压下了这千年来重重难以言说的心思。
“愿赌服输，衍尘。这次是我赢了。”
他扬起笑容，神情恣肆，玉冠锦衣，真是个活脱脱的风流小郎君。
“是，是。”顾衍尘点点头，态度还是很随意，“这次要赌什么?让我喊你一天义父吗？却是不成吧，有小辈看着呢。”
小辈主要是指夜师。
顾衍尘眼神亮亮的，映着河灯暖色微光，好像高居云端的仙人也漫步入了这滚滚红尘。
“不需要。”方君寒飞快地说，却又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不需要。”
这段时间三人同行，方君寒看似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可心中却越发慌张，越发没了底。
他原以为，顾衍尘再度苏醒，自己第一时间找到他，二人就会回到当初那样虽无名分，却有实质上二人世界的状态。
顾衍尘和方君寒都有不少追求者，可顾衍尘太木头，方君寒又太决绝，以至于到最后，已经没人敢来打扰——方君寒还为此窃喜过，他以为两人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千年过后，世事弗转，一切都变得不同。
先是于昭，再是烨，现在就连那才认识的夜师眼神也不太对劲了。奇怪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冒出来，毫不讲理地出现在顾衍尘的生命里，分割着本应属于方君寒的那一块领地。
方君寒有种难言的紧迫感和焦虑，这一切在昨夜烨试图和顾衍尘同床时达到了顶峰。
……如果不前进一步，就会被其他人抢先。独属于顾衍尘身边最近的那个位置，方君寒无论如何不可能让出来。
“方君寒?”顾衍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好没，我们接下来去哪儿逛?我当了无忧人，好像在灯会上的所有摊子都有折扣哦，不享受一下简直是浪费！”
方君寒忽然捉住了顾衍尘作乱的那只手。
“这是做什么?”
顾衍尘偏了偏头。
“衍尘……”
方君寒缓缓道。他嗓音低低，像是压抑了许久许久的话语，终于得以在此刻澎湃而出。
顾衍尘另一只手上还拈着那朵最大最美的无忧花。方君寒福至心灵，他一手取过那花，蓦地凑近，轻轻地、轻轻地，别在了顾衍尘的鬓边。
动作温柔珍重，眼神动情如水。
顾衍尘神色有些懵懂。他是男子，自不像女子那般娇艳妩媚，但这花如有神异之力，将这如雾如雨，渺远不可接近的仙人，陡然拉回了人间。
顾衍尘眼眸华光内蕴，此刻愣着朝斜上望，竟显出几分无辜的勾人。肤色是如玉一般，却被水面波光与河灯橙黄染上柔和又亲人的暖。嘴唇是水润的，那色泽不深也不浅，既不过分艳俗，又不显得寡淡，只是恰到好处，微微张着，带了些许笑意，像是在引着人去吻。
方君寒缓缓咽了口唾沫。夜色太能冲昏人的头脑，他听见自己声音讷讷，又唤了一声：“衍尘。”
顾衍尘有求必应，也轻应了一声：“嗯。”
随即又问：“你这是做什么?给我戴花来捉弄我吗？”
这人，总是如开蒙稚童一般，永远想不到欢爱之上。
“上次在我院内，有些话我还未说完。”
方君寒心跳又快了起来，时隔多日，他终于又鼓起了勇气。
“什么话?听起来好像很重要。”
顾衍尘问。
“的确很重要。”方君寒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
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此刻不平的心境：
“……衍尘。其实，我对你，一直都——”
“xi……”
“——顾衍尘！！！”
“大事不妙，我发现魔气了，快跟我来！”
一道声音猛然盖过了寒天尊者的二度表白。还是那个人，还是这该死的场景。
但这次，烨并非存心打扰，他是当真急迫，顶多掺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顾衍尘微妙的情绪。
方君寒气得呼吸都发抖，他恶狠狠盯着烨，五指攥紧到手心，只一瞬便攥出血来。可听到“魔气”二字，他又不得不压抑住所有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平静而冷静。
他是方君寒，是寒天尊者，是正道魁首。他必须时刻心系苍生，情绪稳定，抛却私欲，做顾衍尘身边最坚实的二把手，而非一个满脑子儿女情长的花花公子哥。
……但，这一次，他真的。
喉中呜咽，甚至眼眶都泛了些血红。
顾衍尘皱了皱眉，却说：
“……方君寒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让他先说完吧。”
“……不急，还是先去处理正事要紧。”方君寒努力挤出一个笑，他甚至忘记了掏出扇子，因而没发现自己的表情已经因痛苦而略显得扭曲。
“你怎的这般磨磨蹭蹭，还是不是大男人了！”
不知为何，一股恼火之情忽然涌起。烨不想在看到这二人待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氛围好奇怪，让他见了便难受，浑身不舒服。
烨径直拽起顾衍尘，下一个呼吸便已经出现在了别处。如今顾衍尘虚弱，烨是三人中毫无疑问的第一强者，纵使方君寒再怎么不甘，在实力上他也奈何不了对方。
月亮险险就要挂上正中，只是仍有轻纱相裹，在这人烟稀少的角落，难免显出几分凄清之色。
“就是此处，我发现那花里有魔气痕迹，还不少。”烨放下顾衍尘，而后自顾自说起来，“拢共有多少魔气我不确定，但总量绝对不少……你快想想办法，要不直接出手，全炸了了事?你不便用玄力的话，我也可以代为出手……”
“……不，不要出手。”顾衍尘说，“不要轻易出手，小烨。我了解你说的情况了，我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调查一下城中魔气的具体来源……”
“调查调查你就知道调查！！”
烨忽然转过身，冲着顾衍尘大声发难。
“你是天下第一人，为何要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先前那些事便罢了，魔气都到家门口了，你一定还要这样犹豫不决吗？找出了魔气源头又能如何，你有办法遏制吗？有能力净化吗？只不过平白浪费了时间而已！！”
烨很少一口气说如此多的话。
顾衍尘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听着。烨说完那一大段，不解气似的，又说：
“你根本不是我理想中的顾衍尘。顾衍尘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要喜欢你了。”
“嗯。”
顾衍尘轻轻点了点头。
“……我说，我不要喜欢你了，顾衍尘。”
烨像是不敢相信顾衍尘如此轻描淡写地点头了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分手宣言”，声音和气势却不自觉软了下来。
“嗯。”顾衍尘还是点头，“好，我知道了。”
“所以，你根本不考虑，若你我出手，城中百姓会如何。也根本没想过，找到魔气源头，或许可以在还有救的时候进行封印。”
“不是所有事都能够一蹴而就的，小烨。”
顾衍尘语气平静，其中没有生气，没有激动，只有如水一般的，平静。
……
在二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月亮悄然升到了半空。
阴云散去，华光初绽。
月上中天，圆如玉盘，又像是天河中一缕轻轻漾开的涟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轮转。
“铮——”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锐却又似有若无的嗡鸣。
顾衍尘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好像有什么外来之力试图洗去他这个存在上的某种“痕迹”，过去未来和现在都被骤然搅乱，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片幻梦和紊乱中变得模糊而恍然。
……
“希望来年工钱上涨……好了。”
夜师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这愿望应该直接向掌柜说道，说不定他一高兴，直接给大家伙全涨了银钱呢！”
还是无比熟悉的话语。
顾衍尘意识渐明。
掌柜的声音和话语也同先前一般无二：“哎哟，客官您别埋汰我，我们小本生意，难做的很！”
“顾衍尘，你怎地不说话?这么安静?”
方君寒的声音传入识海，让顾衍尘回想起，此时他仍在玄灵佩中，没有出来。
清晨，客栈，围绕着夜师的帮工和住客，笑吟吟的掌柜，方君寒和百无聊赖的烨。
一切的一切，都一模一样。
除了顾衍尘。
……他回到了正月十四的清晨。
七夕快乐~
[竖耳兔头]我直接自信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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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上元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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