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顾衍尘和烨的时间并不多了。此刻月亮早就挂到半空，眼见着便要悬至最中，像是最为精准又无情的日晷上，那宣告着一切结束的刻度。
烨面上慌乱，强大如他，却在此刻六神无主，像是找不到回家方向的流浪犬。顾衍尘沉默了半晌才道：
“别慌，小烨。这一轮回大概没有时间了，我二人都有记忆，下个轮回我们带上方君寒，三人一起行动。”
月亮皎白的光芒，昭示着轮回节点的迫近。
烨有些慌乱地问：“要怎么做?”
顾衍尘语气沉着：“现在情况糟糕如此，已经容不得我们再隐藏自身了。待轮回再开，我们就去府衙，找夏茯苓。”
“找那凡人有什么用，他又不能净化魔气！！说不定他自己都被污染了个透！”
烨焦躁无比，竟忍不住开始来回踱步。
“……我们需要了解情况。他作为城主一定知晓内情。若他就是幕后黑手，凭我们的实力也足够制服他。”
顾衍尘没说的是，他唯一忌惮的便是对方用一城人的性命来做要挟的情况。从禁锢全城的阵法来看，对方未必没有这层想法。
但烨根本不在乎普通人的命，顾衍尘觉得，他似乎只是单纯的在乎魔气本身……总之，这种可能性若是说给了烨，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行动，所以顾衍尘选择了隐瞒。
“……一定要如此软弱吗？”
烨咬了咬牙，抬头望向天空，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月亮又攀高了几分。
快了、快了、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顾衍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然温柔地笑了一声：“好啦，别想这些了。虽然上元节不会到来，但对我们两人来说，一个新的开始，又何尝不是一种‘明日’呢？今日的事情就让他在今日结束，剩下的烦恼，就留给明天。”
“放心吧，我可是天下第一呀。”
……随着话语落下，月儿陡然爬上中天。
“铮——”
嗡鸣声起，周遭的一切陷入一片虚影与混沌。
“……好。”烨说，“我，会听你的，顾衍尘……”
“嗯。”顾衍尘笑得很轻，“不过还是自己思考会更好哦。”
“……毕竟，我并不是什么仙尊。”
……
白光恍然，于眼前模糊又清晰，原来是窗外清晨的日光。寒意，雪后的气温不近人情，却清冽又纯净。
“希望来年工钱上涨……好了。”夜师笑着写下花笺，递给一旁的厨娘小妹，“这愿望应该直接向掌柜说道，说不定他一高兴，直接给大家伙全涨了银钱呢！”
今天是正月十四，上元灯会的第一天，浮生城内处处透着洋溢的喜气，所有人都挂着笑容，期盼着来年的美好，无忧且无虑。
无忧花的清香浸染了整座边境的小城，素净而高洁的白色，那是无忧王朝人们所崇尚的“风骨”。
掌柜的也很高兴，笑道：“哎哟，客官您别埋汰我，我们小本生意，难做的很！”
寻常阁内，一切皆如寻常。
方君寒心情不错，今天顾衍尘寄宿在他的识海之中，这种亲密程度前所未有，待他想个法子把烨甩掉，就可以过真真正正的二人世界了。
烨正在一旁偷看夜师帮人写的花笺。忽然，他蓝色眼眸中微光一动，面上那百无聊赖的神情立马一变。他忽然起身走向方君寒，张口却是在对顾衍尘说话：
“走吧，我们去府衙。”
他的行为突兀至极，夜师正准备和方君寒寒暄几句，不料却被烨横插一脚直接打断，他只得有些尴尬地道：“方兄，李兄，你们……你们今日有安排啊？要玩得开心呀。”
方君寒却皱了皱眉，先是在识海内迅速问顾衍尘：“怎么办，衍尘？他什么情况?”
顾衍尘的回复很简洁：“稍后再跟你解释，先答应他。”
方君寒一向是信任顾衍尘的，但见烨的行为和识海内挚友的态度，让他觉得古怪极了。早上刚起床时明明没有任何异样，三人吵吵嚷嚷下了楼，怎么会在这样快的时间里突然约好了一样变了态度？顾衍尘也是，之前还兴致勃勃，兴奋得像个少年人，此时却语气严肃低沉，这是办正事的态度。
方君寒不自觉掏出扇子在手中把玩，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玉扇是他耗费极大心血炼制的本命法宝，和他神魂相系，极为亲近，所以他总是下意识拿着扇子，哪怕在冰天雪地里顶着旁人古怪的目光也要拿。
然而，素来普通的行为，今日却也有了不寻常之处。
指尖接触到玉扇的瞬间，冰凉的手感忽然令他心头一个清灵。下一刻，凉意顺着指尖直入神魂，许许多多的光影画面忽然涌进脑海。
……烨抢夺玄灵佩……夏若梧和张荇的对话……染血的香包……包裹全城的禁制……
方君寒骤然瞳孔紧缩，一瞬间的疼痛叫他本能地闭上了眼。
……再度抬起头，他的眼神也变得和先前截然不同。
果然，他赌对了。
他想起了上一个正月十四的所有。
在上一次循环中，他独自调查，结合得到的线索，方君寒推测，浮生城很可能陷入了某种时间的重复里，同一段时间的事情反复发生，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们却浑然不觉。
那三枚完全一致的香包除了说明现象之外，还给了方君寒某种特别的灵感——为何同样的物品会被复制？如果每次循环都要把全城的东西全都复制一遍，那成本未免也太高了。况且，如果香包能复制，那为什么没有出现一模一样的房屋、一模一样的人?随着轮回数增加，面馆的小面应该越来越多，货郎的货品应该无穷无尽，路面的积雪也会是原来的无数倍。
但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所以方君寒认为，这三个完全一致的香包，很可能是一种“瑕疵。”
天下没人能编织出完美的阵法，强如墨阶的方君寒也做不到。那张荇只有绿阶，言谈中却表现出她极大可能保留了记忆。若这个可能性为真，这说明制造一切的幕后黑手为她开了一道“后门”，由这个缝隙开始，阵法有了“空子”，与她这个承载了缝隙的人有关的东西，出现“瑕疵”也并不奇怪。
真相到底怎样他暂时无暇思考，但无论如何，这种现象都说明“将上个循环中的物品带到下个循环中”是可能的。于是，方君寒便想着，自己可不可以利用这种原理，通过某个媒介，卡一个“瑕疵”，将自己的记忆带到下一次循环中呢？
于是，他在玉扇上刻下一缕神念，随后将封印阵法浓缩到极致，再用寒冰术法包裹，隐匿住所有的气息。最终，他成功的在此刻回想起了上一个循环的所有。
“……”方君寒思索的时间里，沉默了许久，他是不会让人尴尬难堪的类型，这样晾着烨也属实反常。夜师以及周围其他人都察觉出了方君寒和烨两人之间的古怪，一时间神情微妙。
烨全然无视目光，只皱着眉头看着他，发出无声的催促。顾衍尘比烨更快察觉到不对，便问：
“方君寒?你怎的发起呆了?”
“去府衙做什么?”方君寒忽然说，“这是你们俩商量好的吗？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他说，情况很危急，顾不得隐藏自身了，必须去找那个……夏茯苓。”
烨已经完全不在乎周围有没有人在听了，反正下一个轮回他们就会忘光。何况，这些浮生城的人已经都成了魔气污染源，在他眼中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方君寒……你想起来了?”
顾衍尘在识海中问。
“嗯。”方君寒应了顾衍尘一声，又开口问烨，“你们经历了几次?”
“这是第四个清晨。”烨说，“你想起来了?”
“只想起来了上一次。”方君寒眸光有些晦涩，“你们俩查到了什么?”
“……出去说。”
烨顿了顿，还是不想在这些凡人面前提起魔气之事。
一楼里的其他人已经懵了，完全听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谜语。夜师自觉跟他们一起进城，勉强算个同路人，便主动出声叫住了正欲离去的二人：
“……两位，你们在说什么啊，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见城主吗……？”
方君寒和烨都不由沉默了半晌。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客栈一楼里安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夜师感觉自己可能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正想赔笑道歉，却听见方君寒忽然问他：
“小友，若某个家庭内，家主锁上了屋宅的门，不让家中人出入，而家里的妇人和孩童都身患绝症，无药可医。妇孺并不知晓自身情况，只是一味享受着家中的生活，家主也日复一日重复这种日子……”
“你认为，这样的家主，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顾衍尘在识海中提出的问题，由方君寒转述出去。
夜师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等着他，他笑了笑，说：“总觉得这样的问题不太像方兄你会问出来的。不过，我的答案吗……”
他微微垂眸，认真思考起来，面上的疤痕像一道精巧的墨笔。
“我会觉得，这位家主，是陷入了‘绝望’吧？”
夜师说。
方君寒听得很认真：“绝望?”
夜师点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说得是不是对的，但我觉得，得知自己的妻儿身患不治之症，家主一定也很想拯救他们，却实在没有办法。”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时光了，所以他只能锁上宅门，为家人营造幸福又美好的虚影，不让他们知道残酷的真相……一日又一日，尽可能延长他们的幸福，直到失去他们。”
夜师面上浮现几分忧色：“其实我真的有过类似的经历。当初我家人被当地玄师所害，被他们用奇怪的术法施加了缓慢而痛苦的死亡。我侥幸逃脱，好容易回到家里，看见的却是痛苦却无法死去的亲人们……他们哀嚎着、哭泣着，祈求我给他们一个了断。”
“我那时刚刚意外觉醒资质成为玄士，也不会使用力量，只是尽我所能的催动玄力，尽可能减轻他们的痛苦……我告诉他们，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我会替他们复仇。但我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只是最后，他们都是笑着离开的。”
夜师笑了笑，只是笑意有几分逞强：
“……所以我想，这是陷入绝望之后，不得已而选择的，献给家人的一场‘安乐死’吧。”
……
方君寒眸光闪动，顾衍尘也沉默许久，就连烨都听得认真，眨了眨眼睛，竟然也在认真思索着。
见众人都不说话，夜师也觉得有些尴尬，连忙道：“……抱歉啊，说了奇怪的话，你们不用在意的。你们还有事要出去说吧，我是不是耽误你们时间啦?之后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几人都没再说话，方君寒和烨默默离开了客栈，找了一处无人的巷中。
顾衍尘很快便现出身形，上个轮回中他始终没出来，差点给他憋坏了。
“是魔气吧？”方君寒望向二人，“能让衍尘这样紧张的，我想只有魔气了。”
“我就知道小公子果然聪明。”顾衍尘笑了，看起来不太紧张的样子，“那么多余的解释便不说了，我们交换一下彼此的信息吧。”
三人很快交换了信息。这场面甚至有几分古怪，因为这几次轮回里，几人甚至都没有真真正正聚齐一起行动过。
“……我觉得夜师那孩子说得有道理。”顾衍尘说，“这浮生城，或许就是无忧王朝的一座破宅，为了让百姓不在痛苦中死去，于是封闭全城，制造了一场永无尽头的、无休无止的幻梦，一座安乐死的坟茔……”
“我赞同梦境的猜测。”方君寒说，“至少这个循环的空间不在现实之中，否则无法解释‘瑕疵’的存在。”
烨有些狐疑：“就三个香包，你能看出这么多？”
“因为香包完全一致，所以它们是随着轮回‘复制’而来的。”顾衍尘一下子就明白了方君寒的意思，转头为烨解释道，“有什么办法可能造成轮回？禁制、阵法、上古奇术、我们不知晓的某种魔气术法?但这些都一定是依据某种架构和原理的。
“复制一件东西不难，可如果是在现实中轮回，东西又有随轮回复制的可能，那便会出现‘无限增增殖的物品’，这显然与现实的法则相违背。墨阶可做不到这种事情。”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轮回本身是在某个类似秘境的幻境空间内发生的，因为不在现实中，所以也无需遵循现实法则，这就让无限增殖成为了可能。我想，如果找到方法，哪怕要在这个地方制造无限多的银子也不在话下吧？”
烨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胡乱地点点头——反正顾衍尘的意思就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所以肯定是在幻境里。
顾衍尘又说：“我之前一直无法理解幻境的本质，也不明白做出这一切的原因。直到夜师那孩子的话才提醒了我——这座轮回的浮生城，很可能是众生之梦。是被魔气污染后，浮生城百姓们脱离肉身痛苦静静等待终结的温床。”
“我不是很懂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烨皱了皱眉，“死了就死了，为什么一定要追求这种奇怪的虚伪?还把我们困在了里面，玩弄至此……”
烨忽然看向顾衍尘：“顾衍尘，现在一切都明了了，你也说了，他们凡人的王朝都放弃这些人了，我们可以直接出手把他们全杀了吧？这叫……给他们一个痛快。”
他竟还从夜师的话里学了新词儿。
顾衍尘回望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顾衍尘！”烨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就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他们没救了！相反，如果有一个人带着魔气出去了，周围所有地方都会被污染！魔气的扩散性和污染性你是知道的！”
方君寒难得没有为顾衍尘说话，而是陷入了沉默。的确，像月水城那次也是险之又险，若不是他到的及时，冰封了所有人，罗家又把大门封堵，没让人跑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认识你这么久，你根本一点都不果决，不霸道，只知道跟我说大道理！”烨这段时间情绪一直都相当不稳定，他的发尾甚至都不自觉冒起了灵火，“可这个世界就是强者为尊，你看，方君寒之前就连记忆都恢复不了！”
“……”顾衍尘静静听着，也不再叹息，只是垂下眸，说，“抱歉。”
“我不想听这些，顾衍尘。你只知道说抱歉，但其实你根本不会听我说！”烨的表情里茫然有之，伤心有之，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感情搅和在一起，叫他的表情都有些狰狞：
“我可是为了你才鼓起勇气……鼓起勇气出来，我只有你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一次呢！”
“抱歉，我不是你理想中的那个顾衍尘。”顾衍尘说着，眉宇间竟然罕见地染上几分疲态，“我不自由自在，也不唯我独尊，更不高高在上。其实，《衍尘传》里大部分都是美化过的事实，做正道魁首，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权衡着、疲惫着、四处奔波，做个和事佬而已。”
烨愣了一下，而方君寒却感到揪心。
那个翩如谪仙的人又说：“但这些都无妨，或者说，我甘之如饴。”
顾衍尘笑了笑：“……因为我想要做自己理想中的顾衍尘。”
“我放不下朋友，放不下亲人，放不下邻居家做卤菜很好吃的孙阿婶，放不下隔壁街努力修炼想要加入正道联盟的小七郎，放不下一直在外做工只想要家里好过一些的张大叔，放不下跟在我身后的弟子们，放不下千千万万的人……”
“我很贪心，我永远无法满足，如果能救，那么我全都要救。如果要幸福，那我就要全天下人都幸福。”
顾衍尘平静地注视着烨，眼神坚定却又温柔：
“小烨，我们现在还需要你的力量，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烨前辈现在是超绝敏感肌，动不动就哈气[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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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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