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竹林。
竹叶被月光勾勒出轮廓，影影绰绰，迷蒙似梦。
风声萧萧，白日里方才下了大雨，湿漉泥泞的气息里透着冷意，更有寒光于暗处悄然显现。
于昭正在逃。
“三点、八点和四点方向皆有来人。”
顾衍尘的声音严肃却又平静，很好地安抚了于昭心中的紧张感。
于昭深吸口气，他没练过什么高深的身法，此时只能运转玄力，全速奔跑。他刻意七拐八绕欲图甩掉追踪者，可对方紧追不舍，好似开了天眼。
“显而易见，你中招了，小家伙。”顾衍尘还有心情说风凉话，“估计有谁在你身上施了追踪法术罢。其实我先前发现了，不过不太好办。”
“……为何不说！？”于昭心下一紧，好容易敞开一点的心扉又有关上的趋势。
“……因为，那人是在你衣服上留的印记。”顾衍尘在识海里摊了摊手，“我猜你应该没有更换的衣物……除非你不介意裸奔。放心，我会捂住眼睛的。”
于昭：“……”
簌簌叶落，伴着水滴扑打，有脚步声若隐若现，越发靠近。
“……在哪个位置？”于昭准备把那块衣服撕掉。
“肩膀。不过对方的追踪灵物估计已经记住了你的位置，就算撕掉作用也不大了。”顾衍尘语气轻松，“为何不考虑和他们打一架呢？男子汉嘛，要堂堂正正呀。”
“……四里之外有个湖泊，我们去那边。”于昭动作很快地扯下肩膀处的衣物，而后运转玄力远远扔到了反方向。紧接着他身形一闪，再度加快速度往定下的目标奔去。
“八点，行三尺。两点，五尺。跳起，从树上越过，然后一点，全速行进。”
顾衍尘的话语清晰又冷静，让于昭下意识听从他指挥行动。渐渐地，他发现这好似是一种奇妙而玄异的步法，其中暗含奇门之道。
于昭只觉脚下步伐玄奥难言，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竹影间穿梭竟有种奇异的流畅感，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似乎被拉远了些。
“只要越过这尊镇石就能逃出竹林……”于昭忽然出声自语。身前不足十尺便是那巨石，周遭竹枝高远，好似遮天蔽日，但那镇石之后却隐有微光，仿佛只要越过就能得到救赎。
于昭猛一咬牙向前冲去，衣摆扬起高高的弧度，灰色眼眸锐不可当，空气好像都在此停滞。
“停。”
顾衍尘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
平平无奇的飞虫仰头直飞向月亮，下一刻，五个蒙面的灰衣人从阴影中走出。
他们五人看似随意站立，却彼此呼应，气机相连，将周遭的玄力都隐隐牵引、封锁，形成一个无形的牢笼，让于昭感觉呼吸都为之一窒。
于昭看不出这五人都是什么境界，这说明他们至少都是赤阶高手。
“四个赤阶，一个橙阶。”
顾衍尘说。
于昭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狂跳的心脏，上前一步，双手缓缓举至胸前，脸上挤出一丝困惑和无害的表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蒙面人。他沉声问道：
“几位大人，不知围堵我这无名小卒所为何事？”
既然追他，定是有所图谋。于昭隐约猜得到自己的筹码是什么——灵佩。既有筹码，便有机会交涉，哪怕只是干扰片刻对方的判断也是好的。这五个人绝非他如今所能战胜，事到如今，只能殊死一搏。
然而，这五人却全然不理会他的言语。为首那人长袖一挥，刹时间磅礴的玄力涌动而出——此人立于离位，火系功法加身，炽热的玄力仿佛能焚尽天地。
火球如流星飞快席卷而来，掠过竹影重重，那成群的竹枝无不在瞬间轰然折断倒地！若是打到人身上，想必挺不了三息，就能将一人身上所有水分尽数灼干。这便是橙阶级别的伟力！
于昭周身冷汗直冒，但到了如此危机关头，他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你们若要如此，我便把灵佩毁了！”
于昭一把从衣襟中摸出了什么，抬手就要用其抵挡那火球。橙阶高手没想到此子竟然不躲，他明显愣了半拍，不敢去赌，连带着那火球也为之一滞。
就是这片刻的空隙，于昭抬手猛地一甩，就将那手中之物一把扔出！
这五人似乎有什么沟通的秘法，其中巽位那人闪身逐去，其余几人却没有移动，反而运起玄力，似是准备就地将于昭坑杀。
“五点，后撤。七点，斜飞转身。正前方一点，背身。”
“跃起。”
顾衍尘的声音渺远得仿佛从天边传来。
于昭突然暴起！
他周身玄力疯转，在顷刻间运转到了极致！
五人都没想到这个废物小子能有如此速度，甚至有着这样捉摸不透的身法，眼见着此子借力倒飞向那镇石方向，几人便纷纷朝那方释出五行术法，同时飞身快速追去！
越过竹影、越过镇石，那被银练照亮的方向，就是离开竹林的路。
绝不能让这小子逃跑。
然而——
于昭的面上终于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他倒飞，滞空。
而后，仰头，下坠。
下坠！
那镇石之后，竟然是一座悬崖！
思云崖！
原本这个位置就是因为偏僻难寻，才被于昭作为安葬母亲之处，和自己的秘密基地。莫家根本没谁有兴趣来这边打探。而急着躲雨的于昭，自然也不会跑到离思云崖太远的地方。
思云崖崖高数十丈，又常年有浓雾笼罩，深不见底。但于昭对这片地区十分熟悉，他知晓下方是一条湍急小河，可顺流入那湖泊。
方才他故意出声，就是想误导那群人。而当他们真的追过来——大概会在看到悬崖的一瞬间以为于昭是选择了自尽。
“运功，玄力走过周身穴窍，可助你身体轻盈。”
顾衍尘的声音仍然平静，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似乎全然不诧异于昭的大胆举动。
“……我身上哪还有玄力。”
于昭苦笑一声，却还是老实地按照顾衍尘的指点去做。渐渐地，原本干涸的丹田竟真的再度滋生出一缕玄力，这玄力在游走的过程中逐渐壮大，教他身体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我再念一个口诀，你用心记住，可隐蔽气息。”
顾衍尘又道。
身体重重入水，溅起一阵水花，很快便再无了生息。
几位灰衣人追至崖边，果然脚步一顿。
为首的那位久久注视着崖底，缄默不语。很快，巽位的灰衣人回来，他冲为首者摇摇头，手腕一翻，其中仅是一枚脏兮兮的小石子。
“……哼，诡计多端的小子。”橙阶高手冷哼一声，他抬手一挥，道，“下去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赤阶灰衣人抱拳行礼，而后闪身离开。
橙阶高手回身，目光瞥过思云崖上孤零零的坟茔，看到上面“于衾云”三个字，他冷笑一声，随手释出玄力，一掌就将其拍了个粉碎。
他摘下面具，其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的脸。小飞虫不知何时飞回，橙阶高手抬起袖子，那飞虫便盈盈钻了回去。
若于昭还在此地，他定能认出这张熟悉的面孔——三长老，莫无缺。
————————
夜晚的湍流冰冷刺骨，一如少年再度被寒意爬满的心。
于昭猛地从水中冒出头来，然后一鼓作气游上了岸。周遭是一片灌木林，不太好休憩，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今日好容易才烤干的衣物算是彻底作了废，于昭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衣服也脏兮兮，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沉默着拧了拧衣摆的水，手上动作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指骨泛起青白。终于，他猛地一抬手，重重砸到了地面上——九段玄士之力，竟是生生把泥地砸出一个小坑。飞沙溅起，石砾在手上划出深浅不一的口子，可于昭恍若未觉。
身体的动作过于猛烈，竟连带着让那枚灵佩从衣领滑了出来。于昭的手一顿，他愣愣看着那质地温润的光洁玉佩，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好像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再不能处理任何事情。
灵佩忽然发出青白色的光，于昭不及多想，连忙收回双手，珍重地握住。
“小家伙，是不是又想哭了？”
顾衍尘声音传来的同时，灵佩也跟着晃了晃。
“我……我可没有……”
于昭声音抖如筛糠，也不知是冻得还是伤心的。
他坠入湍流后没有第一时间顺流漂走，而是敛息观察那五位黑衣人的行动。而后……他便看见母亲之墓被毁，以及，三长老的面容。
透过冰冷而浑浊的河水，他什么都看见了。
当时的于昭目呲欲裂，他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找三长老拼命。是顾衍尘出声按住了他。
“好好想想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顾衍尘说。他的语气笃定，声音有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于昭红着眼眶顺流而下，冰冷的夜河也无法浇灭他心底的复仇之火。
灵佩又晃了晃，甚至发出一阵温暖的热：“……至少，你守住了灵佩，你母亲最后的遗物。”
于昭冻僵的双手被这股暖意柔化，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护住灵佩，仿佛抓住了深黑冬夜里唯一一抹光亮。他已经搞不清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要复仇，我一定要复仇。”
于昭蜷缩起身子，如同幼兽一般孱弱，可一双眸子却在寒夜里闪烁如星。
“好好，要复仇。”顾衍尘似乎笑了一声，他循循善诱道，“所以，来仔细思考一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三长老的目的、你的玄灵佩、你母亲的死……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于昭眨了眨眼，他总觉得这位自称顾衍尘的残魂前辈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就是喜欢神神秘秘，不说清楚。但这么一打岔，他终于是冷静了些许，便一边运转玄力暖身，一边思考起来。
“我母亲似乎是个孤女，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听族中人说，似乎是我父亲某次外出执行家族任务，回来时就带了个女子。”于昭皱了皱眉，“应当是去的南方烬火城。”
顾衍尘连连点头：“哦哦，烬火城啊，我去过来着，那边好热的。”
“玄灵佩也是我母亲带来的。我母亲修为高深，我不知道她具体什么境界，但据我所知，就连大长老也没有胜过她的把握——如此看来，她至少是绿阶高手。”于昭沉吟半晌，“我本以为玄灵佩只是稍微贵重一点的法器，却没想到三长老如今仍想要夺取。看来此物实不简单，而当年那些人也定是惮于我母亲的实力，才不敢明着抢走。”
“那么，我母亲的死一定不是巧合。而且一定不止是莫家人所害。”
顾衍尘淡淡地笑了：“哦？为什么这么想？”
“莫家族长也不过绿阶巅峰，而在我母亲死去那年他甚至只有绿阶中期。整个莫家谁有能力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策划并杀死她？她可不止本身实力，我想玄灵佩在她手上一定还有别的用法，两个绿阶杀不了她。”于昭声音越说越冷，“所以莫家一定有谁勾结了外族。是谁？罗家？叶家？”
于昭很快便想通了一切的关窍，包括自己缘何被逐出家门。他忽然问顾衍尘：
“前辈，这玄灵佩到底有何玄妙？”
“也称不上多么稀罕。”顾衍尘很满意于昭的伶俐和冷静，他含笑道，“玄灵佩为子母佩，子母相合，颠倒阴阳，即可吸收他人玄力为己身所用。若是再配合吞噬功法，想必突破个瓶颈是不在话下。”
“……罗家，是罗家。”
于昭突然咬牙道。
“罗家那位老祖卡在绿阶巅峰十年之久，他一定是觊觎这种能力，想要借此来破关。”
“那么，今后你作何打算呢，小家伙？”
见少年已经厘清思绪，顾衍尘又问。
“我……”于昭低了低头，看向掌心的灵佩，“我没有信心保护好它，我如今太弱小了。但我也决计不想让那些人得逞。”
“前辈，我想先留在山中，寻一静谧无人处修炼。待我变强，我再回去手刃敌人，报仇雪恨！”
忽有一阵风吹过，少年那微干的额发被撩起，露出底下满是恨意的灰色眼眸。
识海空间内，顾衍尘摇摇头，心道还真是少年意气，不愧身在青春年华。
……
三日后。
“说来，小家伙，你怎地对这片区域如此熟悉？”
顾衍尘看着于昭十分熟练地寻找休憩处，又上树下湖像个猴儿似的寻找用得上的工具和食物，不禁发出了疑问。
“这个地方，包括思云崖和那片竹林，是小时候母亲常带我来玩的地方。”于昭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的木条，用石头斜切成两半，他正打磨着其上最锋锐的部分。
“她说这里无人发现，很漂亮，在这边玩很自由，所以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被带到这里来。一来二去也便熟悉了。”
顾衍尘唔了一声：“说什么小时候呢，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啊。”
“我才不是小孩了……”
于昭下意识反驳，但他意识到这么说显得格外幼稚，便连忙噤了声。
“在我眼中你就是孩子啊。你才十五岁，而我……嗯，让我数数。一百、两百、三百……”
顾衍尘似乎在掰着手指头数数。听着他的动静，于昭没有说话，只是莫名有些想笑。并非是嘲笑，而是一种更奇怪的，心底被暖意占据的……情不自禁的笑意。
“算了，我也记不清了，但加上这千年，至少也有一千岁了吧。总之你在我面前就是小孩子。”顾衍尘从来不内耗，“除了你母亲，你在莫家还有别的牵挂的人吗？没个朋友什么的？”
“朋友……”于昭手上动作一顿，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道靓丽的倩影。
“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漂亮的女娃。”顾衍尘瞬间看见了于昭脑子里的形象，他八卦地翻了个身，“她叫什么？哦，是不是玥儿？我先前老听你念叨她，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前辈……！”于昭面上一红。莫玥儿是他从小到大族内最好的朋友。那少女姿容清艳绝伦，同时还天赋卓绝，最重要的是，她对于昭非常关切体贴。那是个温柔又聪慧的姑娘，说没有动过心是假的。
但自从修为倒退沦为“废物”之后，他便彻底熄灭了心思。他配不上莫玥儿，况且他心中已经满是伤痛，再装不下男欢女爱。
“……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思。”于昭说，“其实我还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他叫于鱼，是母亲带过来的仆从，但这么多年来我早把他当做友人。说来，这两天的事情我还得去找他一趟说明才是。”
顾衍尘醒得早，自然知道那个“于鱼”。那是个不太着调的青年，但贵在憨厚老实，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
于是，午后，于昭悄悄潜回月水城内，用从前常用的秘密沟通手法联系了于鱼。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于昭一直坐在小茶铺里观察着城中动向。此番他隐姓埋名回来，需得小心莫家行径，不可大意暴露了自身。
他发现城内似乎氛围古怪，无论是大家大店还是小摊小贩，都忙碌得有些过头，就好像……再筹备什么重要庆典一般。
可最近明明没有任何活动？
约摸两个时辰后，于鱼急匆匆地赶来。一见到于昭，未来得及喝下一口茶水，于鱼便青着一张脸，周身冒汗，双手颤抖，焦急而紧张地拽住于昭的肩膀：
“——不好了于昭！玥儿、玥儿要被嫁给罗家大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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