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一年三月，初春。
京城开春晚，冬寒未褪，夜风一起枝叶便覆了层霜。
东方欲晓，恢宏的宫殿群如同沉睡的雄狮歇伏在京城西方。
陛下近日为了太子婚事烦恼，昨夜歇在贵妃处。翌日寅时要早朝，贵人在沉睡，归雁殿宫人已在沉默中各司其职。
狭长的宫廊上，一道青色倩影疾驰。
小厨房彻夜烧着火，暖意融融，门口厚重的挡帘一掀，寒气刚涌入便散了。
连翘还来不及歇气，便端着金盆走到灶前快声命令：“打盆热水，动作快些！”
烧火的丫头不敢慢一分，动作麻利揭开锅。
金盆内霎时间水雾蒸腾。
连翘凝着张俏脸扭身便走。
小厨房再次陷入宁静。只余下沸腾水声与柴薪的轻微燃爆，一时有些安宁氛围。
清心一直胆怯地低着头，直到连翘离去，她才回魂似的瞧了眼对方背影，坐在小板凳上继续看火。
作为贵妃宫中小厨房的宫女，清心平时负责看火打杂。原本有三人值守，只是另外二人仗着资历老把活儿扔给了她。
清心不敢惹事，一副鹌鹑样，硬是在灶前坐了一夜。
方才的连翘是贵妃身边的一等宫女，平日头发尖都看不见的人物。听说向来爽朗大方，今天居然亲自来做打水活计，神情严肃，好奇怪。
明明小太监阿福才将水送去不久啊？
这本不是她该思考的，但清心忽然惴惴不安，思绪没由来的散开，怎么也静不下心了。
天将亮时，偷懒的二人赶回，满意的斜了眼清心。清心只低头不语，默默走到了菜盆前。
陛下上朝后，整个皇宫都活了过来。
清心站在角落处理萝卜，不远处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她心中一紧，再仔细瞧了几眼，不见阿福身影。
总管不知跑去了哪儿偷闲，宫人们警惕稍松，拉扯闲话的声响便大了些。
清心离得近，回神时几句低语便飘入耳中。
“怕是没命了吧，五十大板，阿福细秧子似的，哪里遭得住！”一宫人唏嘘。
“宫戒司是何地，有命进没命出！那春凳上一躺血滋啦咕噜的流，谁管你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
“唉，谁让他笨手笨脚惊扰圣驾，一盆水泼到了陛下脚边，没诛九族就谢天谢地啰。”
宫人耸了耸肩，随即又轻笑几声：“他一个太监，还有九族吗哈哈哈。”
清心只觉得如坠冰窟，手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她愣了几下，见有人看过来，只好故作寒冷的哈气，掩住自己垂下去的嘴角。
阿福也死了。
这宫里天天都在死人，宫人们麻木而冷漠，谁知道下一个被调侃死法的会不会是她？
那叫做阿福的小太监将才十三，还没清心高。今早来打水时笑得憨甜叫她姐姐，她甚至记得对方圆脸上有一颗深深的酒窝。
可不过一刻钟，他便永远消失在了这猩红砖墙砌成的牢笼之中。
“天气真冷，这水冻得刺骨。”身边一起洗菜的小宫女也学着清心的模样给手哈了口气，不过作用不大，十根指头依旧肿如芦菔。
清心垂眸，低着头一副畏缩模样，没有搭理她。
一刻钟后，总管昂首迈进厨房，气势汹汹道：“噤声！都给我好好干活！”
厨房顿时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皆埋头做事，不再敢言语。
日头渐高，忙完了贵妃娘娘的早膳，清心有了片刻休息时间。
她窝在角落，其余人三三两两围坐在炉灶旁，倒没人注意她。
只有一个才来两月的小宫女脚步轻快地走到清心旁边，和她坐成一排，学着她看地面发呆。
小宫女叫清翠，与清心差不多年纪，补的是清心已逝好友的缺。
清心一直不想理她，因为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惨死的好友。但小宫女倒像是很喜欢清心，总以各种理由接近她。
她问清心：“你整日发呆难道不无趣？”
清心半张脸藏进膝盖，压着嗓子说：“这样挺好的。”
平平安安才是最主要的。
她是来皇宫谋职的，不是来四处交友的。
清翠嘟嘟嘴，觉得这人好生冷淡，仿佛怎么都捂不热，自己和她一起干活儿都两个多月了，说的话还不如与总管的多。
天天低着头一副窝囊样，迄今为止她连她脸都没看清。
要不是来得晚，小厨房宫女们都有固定小团体了，自己才不稀得理她哩。
清心不说话，清翠也觉得无趣，干脆就赌气地扭过头去。她不说话，清心反倒觉得自在了些。
休息片刻，众人开始准备贵人午膳。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得不可开交。
谁知贵妃身边的一个跑腿小宫女跳进了屋朗声宣布：“太子殿下午至，贵妃娘娘吩咐添几道殿下常吃的菜，尤其不能少了樱桃肉。”
说完便又麻溜地跑了，完全不顾她造成的慌乱。
小厨房内忽地喧哗，有人惊慌：“太子殿下来了！”
总管恶狠狠的盯着众人，大喊一声：“吵什么呢！快干活儿！”
清心咽了咽口水，也有些惊慌。
太子殿下是先后之子，先后去世后被交由贵妃照料，甚少来归雁殿。
但每次他来归雁殿，都少不了有人遭殃！
贵妃劝阻不了也不敢劝阻，所以只能在他来时准备上他最爱吃的樱桃肉，祈祷能让他心情好些少生事端。
因为太子突访，今日午膳众人拿出了百倍心思准备。临送走前大家又检查了十几遍，清心瞧见已经有人在双手合十求灶神保佑了。
她也很害怕，毕竟食物上最容易被别人动手脚，也最容易做文章。她已经看见了太多人死在一盘子点心上，所以格外害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柴薪每次燃响都仿佛度日如年，前殿太子殿下离开的消息始终没有传来。
众人心里尚且抱有一丝侥幸，纷纷祈祷着太子快走。
忽的却听见总管那谄媚声靠近小厨房：“连翘姑姑怎么来了，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事儿交代？那何必您亲自来，随便遣个小丫头带口话，我们谁敢怠慢呀！诶哟诶哟，小心台阶，别脏了您的裙摆。”
连翘清脆的声音伴随她的婀娜身姿迈入小院，巧笑嫣然：“这事儿啊，还真得我亲自来，毕竟事关太子殿下！”
众人听完皆是脸色一白，纷纷蹲身向连翘行礼。
清心个子小，本是藏在人群身后遮得严严实实的。可一听连翘是为了太子的事情而来，大家便齐心往后挤。
清心只觉得有千百只手在她背后推来攘去，她便稀里糊涂站到了连翘跟前。
连翘挥手叫了起，目光貌似不经意一转，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清心低眉垂首保持着恭敬姿态，冬衣下身体紧绷成拉满的弦。
不止她一人如此，连总管听见事关太子额头都开始隐隐冒汗。
连翘满意的看见众人惶恐又恭敬的神情，这才捂嘴娇笑道：“瞧你们都紧张成什么样了，这次来真是好事呢。”
众人心道关乎太子还能有什么好事？不过看连翘的样子也的确不像是要命的事儿，有些人便松了口气，至少总管又能露出笑容来。
“姑姑有事儿尽管吩咐。”既然没出什么要命的事情，就威胁不到总管的地位。他点头哈腰，极其谄媚。
连翘勾起嘴角，拍了拍手，道：“年龄在十八内的宫女都站出来吧，随我去前殿。”
清心脸一白，牙关咬紧，差点站不稳。
连翘又冷哼一声警告：“可别有人想弄虚作假，娘娘那有宫女册子，桩桩件件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无关之人纷纷放下心，清心听见身后有人松了一口气，随后她被人重重一推，首先站了出来。
清心没敢回头看是谁推的她，但她一站出来，清翠也跟着站了出来。
她不比清心好多少，至少清心还低着头遮住了脸上的神情，清翠却是直直盯着连翘，满脸惊慌。
之后再没人站出来，小厨房中只有她们两个在十八以下。
连翘瞧着清翠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还是挥了挥手，示意二人跟着她走。
出了小厨房清心才注意到，在连翘身后还有三个少女，有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一脸稚气，皆战战兢兢。
她们不知道要去前殿做什么，可一想到前殿两位贵人主子等着，众人就觉得前路渺茫。
无论是贵妃娘娘还是太子殿下，没有哪个是安全的，只是一个危险，一个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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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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