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长夜。
东宫。
墙洞下流淌着的粼粼波光上面，不远处水榭上紧挨着的两条人影。
也跟着水面波光。
似紧紧依偎纠缠在一起，却又不时分离似的摇摇晃晃。
可抵近细看，却是……
水榭护栏上。
两个人明明彼此都靠得很近，倚靠在护栏上的手臂。
也紧靠着彼此。
可却偏偏两个人各自托着下巴，一人望着一边。
谁也不搭理谁。
就跟彼此素未谋面过，也素不相识似的。
就这样……
沈雁歌摇着她的小团扇凉快自在，徐折玉捻着他的小手链儿缄默不言。
庭院里。
夜风徐徐，倒是格外清凉。月色独幽，却恐愁上心头。
“沈雁歌，你说这会儿广寒宫里，嫦娥仙子睡了没？”徐折玉。
沈雁歌摇着扇子，噗嗤笑了一下，“神仙也睡觉？那还叫神仙吗？要我说这嫦娥仙子肯定没睡觉，说不定这会儿她正靠在窗前，喝着小酒，咬着小苹果，磕了一堆瓜子儿皮，偷偷看人间那么多痴男怨女，跟她一样多愁善感为情所困辗转难眠呢。
世人都说神仙无情，可如果一个人连感情都没有了。
那她还做什么神仙？
要我，我就更乐意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一起。
哪管它是天上，还是人间。是做个凡人，还是当神仙。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对我来说，只要能和自己最心爱的那个人在一起。
天上也好，人间也罢。
我都愿意。”
徐折玉看着天上那轮明月，不知怎么突然有些黯然惆怅起来，笑道：“你不怕吗？”
沈雁歌，“怕什么？”
徐折玉想了想，却无奈苦笑道：“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随口问了这么一句而已。你若介意，倒也不必回答，更加不必放在心上。因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感觉到害怕，但我自己却总是感觉……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只有当你每次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会稍微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安心和释怀。
因为……因为在这个世上，我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
沈雁歌扇着凉风，懒懒笑着，心里头都快要憋不住笑了，可却又莫名感觉到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丝伤感和怅惘，“其实其实我还是想说，我其实挺怕……热的。”
徐折玉转过头，“热吗？”
沈雁歌满脸诧异地看着徐折玉，“啊！难道你不热吗？”
徐折玉又把头转了几大圈儿，一会儿往这儿看，一会儿又往那儿看，反正就是不敢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大活人。
沈雁歌看到徐折玉这鬼样子，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笑得心碎又心疼，“看啥呢？这地儿有啥好看的吗？难不成你能看出个鬼出来？或许你这堂堂太子殿下的东宫里，还有刺客藏这儿不成？徐折玉，瞧瞧现在这神经兮兮的鬼样子，跟有病似的。不就问你感觉热不热吗？对你来说，这问题就真得那么难回答吗？”
徐折玉捻着手链儿，似乎犹豫了很久，“难不难回答，我们大家都心中有数。放你走，没问题。但问题是你有办法对付，外面那些处心积虑想要杀你的人吗？沈雁歌你要知道，外面那些丧心病狂见人就咬的鬣狗饿狼，可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只要让它们嗅到一点儿血腥味儿，它们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追着猎物疯狂撕咬，直到把猎物彻底凌虐致死才肯甘休的畜牲牲口。
你要是非要离开，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答应让我跟着你一起走。”
清溪映月，梦泉潺流，偏教那夜色不竟此意阑珊，却犹似那心中月光砥砺柔肠。
黯然痛惜。
惟愿守护，至死不渝。
“那我就让你走！”
徐折玉目光坚定，语气决然，一双湛亮瞳眸满载深情看着沈雁歌，似将此生所有决心都尽付于…此时。
此刻。
“徐折玉你说什么笑话呢？难道就为了要跟我在一起，你连太子也不做了？”沈雁歌将手中那柄小团扇半挡着脸，看着徐折玉那副孩子气似的，又倔强较真儿，又可爱天真，竟不似方才那般沉稳内敛谋算机深，却为了她而竟使得自己理智尽失分寸大乱。
全然不似那个一直竭力隐忍负重前行，始终抱持“羽沉水底，伺机而动。”的复仇信念毫不动摇的的沉水阁阁主和羽沉太子，更不似那个驰骋沙场指挥过千军万马威名赫赫不可一世的少年大将军。
此刻。
他的脸上。
倒更似多了几分儿女情长，更添了几分书生意气。
平心而论。
比起那个始终活在复仇梦魇和权谋阴影下的羽沉太子。
她倒是更喜欢……
现在的他。
但……
“而且就算你肯为了我放弃这太子之位不做了，也不惦记你那徐家江山沧鹂王朝的那皇帝龙椅了。但你难道也肯为了我，放弃为你的母后，还有你舅舅赵铭章那么多枉死的人复仇吗？而且想必你自己也很清楚，惨死在父皇手中的无辜性命，又岂止你母后和你舅舅他们呢！赜城血案这桩滔天血案和惊天阴谋一旦被彻底揭开，到时你父皇又岂会放过你呢？
你自己应该也比谁都更明白，你父皇之所以答应让你主持重审赜城血案，难道他真得是想要让你，把这桩他当年亲自核准的陈年旧案推翻重审吗？
不！
你父皇真正所要的其实不就是你徐折玉……
你这个他原本刻意疏远，厌恶至极，并极力打压排斥，但却还是让你用了三年的鸩雪国质子生涯。
潜心雌伏，步步为营。
及至归国。
你父皇审视满朝文武，虽有萧邺等跟随他开疆拓土的肱骨大将仍在。
可如今，萧邺等开国元老羽翼丰满气候已成根基已深。
甚至不少人更是阳奉阴违野心勃勃。
而导致你父皇对他们已经不敢再贸然委以重任，以免家犬背主反酿灾祸。
可除了萧邺这些老臣元老。
满朝文武和诸皇子中，年轻一辈文武官员皆无历练谋略乏善可陈。
几无一人可用。
而诸皇子中，除了你以外，其他四位皇子虽也个个出人意表俊秀不凡。
但真要让他们治国理政参与国事，甚至统帅三军征战沙场。
那恐怕也只能是你父皇一厢情愿强人所难了。
那么综上所述。
当朝文武群臣和诸皇子中，唯一可用之人便也就剩下你这个大皇子了。
可你父皇虽然想要用你，却又怕用你。
而你虽然有这本事，却又不想为你父皇出力。
于是。
你父皇便答应正式履行，当初你作为沧鹂质子前往鸩雪国前。
他跟你定下，却又反悔……
实际只履行了一半的那个赌约。
那就是只要你替你父皇打败了鸩雪国，那等你率领大军凯旋归来那一天。
你就将是沧鹂王朝未来真正的储君羽沉太子。
然而。
偏偏就在所有人，都等着你这个沧鹂王朝战功卓著，文武兼备，既拥有一身文治武功，又能宽宏怀仁，体恤子民的未来储君得胜归来的时候。
可谁知你却突然做出了，让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意外举动。
谁也不可能会想到。
你竟在大军得胜之后。
偷偷溜出曲宴城，未经你父皇允准，就擅自逃离了大军军营。
乔装信使，秘密返京。”
沈雁歌想到徐折玉竟这么不要命，不禁也心生好奇，“话说到这儿，其实我也挺想知道，这次你替你父皇统御三军亲征鸩雪国，既然都已经打败了鸩雪国，也算暂时平定了西北边患。
可为什么你却在立下这么大的战功功绩的时候。
却做出了这么出人意料的疯狂举动？
虽然有些事，不说大家也都明白。
比如说消除你父皇对你立下此等赫赫军功的忌惮，免除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之忧。抑或说是你发现了与赜城血案有关的什么重大线索。
或许，这些都可以成为你这么做的理由。
但我还是想问你……”
徐折玉捻着砗磲十八子手链儿的手指，突然间停顿了一下，“说吧，你想知道什么？除了有些秘密，我可能无法对你诉诸于口之外。其他有关于我的任何秘密，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毫无任何保留通通都告诉你。
哪怕是你想剥开我的心，看看上面有没有写着你沈雁歌的名字，画着你的脸，有没有你沈雁歌的声音，始终在我心里念念回响，我都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好奇……
只要是关于我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任何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沈雁歌脸颊酡红，羞赧一片，不由一阵慌乱，却又故作镇定笑道：“说远了哈！我们俩还早呢！其实我就只是想问你，你之所以会这么做。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沈雁歌看着徐折玉，又好像漫不经意地笑了笑，“当然了，要是你真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那我也不会为难你的。你只要告诉我，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可以了。
抑或说，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导致你突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想这背后的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吧？
羽沉太子，你说呢？”
徐折玉手倚水榭栏杆，双手撑着肩膀，遥望着远处明月，俯看着清涧溪流，在这孤寂东宫的幽深长夜里，似有吐不尽的心事和浓愁，都在这一刻尽涌心头，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从容自然地，释放出这些压抑积累已久的情绪，就只是因为此刻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不是其他任何人，而就只是那个让他最深爱也最在乎的女人！
沈雁歌！
沈雁歌等了徐折玉半晌，也没有听到徐折玉的回答。
便以为他不想告诉自己。
于是忍不住自嘲笑道：“呵，不想说呀？那就别说了，我还不想……”
沈雁歌正要准备离开。
“雁歌……！”
谁知……
就在这时。
徐折玉却突然抓紧了沈雁歌的手腕，一把将沈雁歌拽了回来。
然后……
却又直愣愣地凝望着沈雁歌，好像整个魂儿都被沈雁歌给勾走了一样。
尤其是沈雁歌挂在腰间的那只香囊，简直让徐折玉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沈雁歌看着徐折玉跟“中邪”了似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
半晌过去。
徐折玉还那么痴痴看着她，不禁教沈雁歌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殿下，您看够了吗？”沈雁歌。
徐折玉越闻越觉得不对劲，可他却又不敢直接问。
眼看沈雁歌气得要走……
徐折玉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胆量，竟然一狠心一咬牙。
干脆什么都不说。
直接把沈雁歌拽进怀里，压在了水榭的栏杆上。
凑到沈雁歌耳边，温柔耳语……
“雁歌，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今天我就会让你知道，为了你，我徐折玉可以连命都不要！”
沈雁歌极力想要挣脱徐折玉的控制，可却感觉自己越挣扎就越使不上劲儿，反而却越不想挣脱了，“小嵉子，你什么时候也学坏了？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姐姐？姐姐在你心里有那么重要吗？你现在可是太子了，以前不再是以前跟在姐姐后面追着姐姐要糖吃的那个小屁孩儿了。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嘞。要是今夜这事儿传出去，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殿下您将来又何以服人心，何以振朝纲，何以平天下？”
可沈雁歌越是抗拒。
徐折玉却越是难以自控，眼中似被毒酒渗透既隐忍又煎熬，“我徐折玉可以为了你连命都不要，这天下又算什么！人心朝纲又算什么？
我徐折玉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也可以不管！
就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又如何？
我徐折玉只要你！”
徐折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想要深深地吻下去……
可。
沈雁歌却突然用小团扇，挡住了徐折玉，不让他继续…乱来。
“你……”
徐折玉看着沈雁歌满眼泪花，无辜又可怜，嚅糯又心碎，“竟然拒绝我？”
沈雁歌笑了一下，从徐折玉怀里挣脱出来，施施然往水榭桥下走去，却又摇着小团扇懒懒说道：“殿下喜欢我，我也喜欢殿下。单就这一点上，我可以毫无避讳地，向殿下坦然承认。
但我沈雁歌想要的，可不只是殿下。
我沈雁歌要的，除非殿下你！
还有你徐家的整个天下，难道殿下也肯舍得吗？
恐怕未必吧？
既然这样，殿下又何必非我不可呢？
况且殿下应该也很清楚，你我两家联姻不过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最后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
徐折玉攥紧手捻，凄笑道：“不，你说谎！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现在你却为什么会突然改口了呢？你不过就是想要让我恨你，让我死了罢了？是吧？
可我告诉你。
我徐折玉没那么容易被人家骗，更不会轻易就上当。
不管最后结果会怎么样，我徐折玉只要你！
雁歌影，折玉骨。豳幽情，不两清。或许九重骖鸾渡，只此深情不相负。”
沈雁歌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倏尔转身离去，却又回头一笑，“徐折玉，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我可都记下了。记住你说过的话，豳幽情，不两清。或许九重骖鸾渡，只此深情不相负。”
罢了。
沈雁歌步履幽幽，窈窕离去。
徐折玉却仍愣在原地，顾盼许久，恋恋难舍，枉自焦灼，“沈雁歌，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徐折玉是不会骗你的！但如今这东宫外头，恐怕早已杀意重重危机四伏，就等着你出去，好拿你来挟制我，以此来威胁击溃我心中最大的软肋。
所以我必须提醒你。
尤其是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
你可千万别犯蠢！
知道了吗？”
沈雁歌听得徐折玉这么警告敦促她，不由冷笑道：“哈，殿下这话可就说得不够自信了吧？有殿下保护我，我要不犯蠢，又怎么能显出殿下你的本事和能耐呢？我要不犯蠢，又怎么能让殿下你为我心急如焚心焚如燚，丧失所有理智和意志，癫狂疯魔，冲冠一怒，赴汤蹈火呢？
啊！哈哈哈！
殿下要是真这么担心我，那就好好提防接下来我要怎么犯蠢吧！”
徐折玉气得直咬牙，心梗绞痛，却又莫名兴奋和狂喜。
可却故作愤怒，尽量收紧着喉咙，压抑咆哮道：“沈雁歌你可别逼我真得发疯，否则后果自负！哼！”
说罢。
徐折玉也转身愤然离去。
沈雁歌呛了一下鼻子，闷哼了几声，不由被徐折玉逗得更乐呵了，“哼！哼！哼！哼……他居然敢威胁我，看来本姑娘不犯点儿蠢，那还真对不起他！小嵉子都长这么大了，居然还这么犟嘴不听话，真是气死老…咳咳…真是气死本姑娘了！
哼！哼哼哼！
傻小嵉子，臭小嵉子，管你什么太子，还不都是我的小嵉子！
看姐姐以后怎么收拾你！哼！
以后姐姐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你，难解姐姐我心头这口怨气怒气…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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