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青揉着睡眼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形俊美的男孩，一只手扶着行李箱拉杆，另一只手随风拨弄有些薄汗的头发，胸膛起伏，在开门的瞬间绽放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在夜色映衬下，闪得展青愣了一秒。
“哦。我以为你是明天早上到，本来打算去接你的。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哥，我从机场打车过来，半个小时，很快。”
房门窄小，展青看着男孩低头钻进来，把玄关换鞋处填满了，又听到他的话，两眼一黑。
“你打车多少钱？”
他来东京这么多年了，出租车一次都不敢打，以前打工赶不上终电的时候，宁愿去附近的24小时漫画店坐着，等最早的电车。
男孩语调仍然很开朗：“六百。”
“……”
展青转过身去给他找拖鞋，压制自己想照着那张败家子脸来一巴掌的冲动。
其实没有前几年那么想揍他了，这小子现在长开了，比小时候干净帅气，当然，主要是高大，一看就是阳光少年，自己在日本常年缺乏锻炼又爱吃垃圾，很难说现在还能不能打得过他。不过按照展青的了解，他应该不敢还手。
“我还以为你家没有给客人用的拖鞋呢。”男孩微微一笑，“不过也是，展青哥平时也会叫朋友来家里玩吧？”
“……就这一双。箱子先放那吧。”
“哦。那回头TA来，知道有别人穿过TA的拖鞋不会生气吗？”
“哈？谁？”
“这双拖鞋的主人啊。”
展青在他假装单纯无辜的咯咯笑声中翻了个白眼。
“给你贱的。谁来谁穿，你爱穿不穿。”
展青一周前就收到了他妈和钟明洲分别发给他的消息，明确说了年月日时间和航班号，但他觉得没必要去接。钟明洲是来旅游的，有手有脚这么大了，会自己找地方解决吃住行。他妈未免管太多，把自己儿子当成什么了？别人家孩子的免费地陪？欠他似的。
但他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大晚上自己摸索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
钟明洲已经进了屋，把玄关与卧室之间的门也带上了，不到20平的卧室中央站两个大男人，显得挺拥挤。这已经是展青屋子的全貌，还是昨天收拾过的，不然落脚的地方都没。
“暑假去荷兰玩给你寄明信片的时候，你告诉我的。对了哥，那个明信片你收到了吧？我朋友说他寄的那张被海关扣了，可能因为背面有个**女人，哈哈。”
“呃，收到了，忘了塞哪了。”
展青其实也不确定。每次掏邮箱都有一堆东西——披萨店的打折券，电话卡公司的传单之类的，他只把印着自己大名的重要邮件拣出来，别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统统丢掉，钟明洲的明信片被夹在中间顺手扔了也不是没可能。
好在钟明洲看上去早有预料，也不再追问什么。
他们从七年前就开始这样，表面客气，内心敷衍，不至于有敌意，但也没什么好感。有时候展青会反思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明明第一眼看钟明洲也是个蛮可爱的小学生，谁知道……
他觉得这主要怪他妈。
如果没有钟明洲，他不会看到他妈展风华原来也有母爱柔情的一面，他作为亲儿子居然从来没感受过。他从小成绩好，懂事，但就是和他妈的关系莫名其妙不亲近。初中开始住宿之后，更是一年见不到几回，每次回家都让他想到一个成语叫宾至如归，重点在“宾”。他以为是他妈离婚之后受了打击，也从小就习惯了承受这份淡薄的冷漠。直到钟明洲的到来，让他发现原来她会像个正常母亲那样对孩子好。
展风华跟他说，他长大了，又是他把钟明洲弄伤的，对钟明洲要好一些，多照顾些。依他看就是展风华见钟明洲他爸白净斯文，想焕发人生第二春了。所以钟明洲小的时候，展青常常以打闹或管教为名掐他打他，以不会被人发现的屁股为主要受害对象，下手轻重在教育和往死里打之间。
“哥？”
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展青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大脑还沉浸在对钟明洲小时候的回忆当中。一侧头，钟明洲那张初现男人味的脸与记忆里那张小脸重合，竟然有点陌生。
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前年，大前年？那时候还没这么高吧，也不像大人。
“嗯，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能把箱子拿进来吗？里面有洗漱的东西和我的睡衣。”
“哦，”展青蹲下，从床头拽给他两张湿巾，“把轮子擦干净。”
“好嘞！”
展青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你吃饭了吗？”
“在飞机上吃了，哥，你不用担心我。”
“哦，行。”家里没什么待客的东西，大晚上他也懒得出门带他吃饭，不用管他正好，他才不想管。展青于是转身坐回书桌边的转椅里。
箱子得有三十寸，钟明洲想把它摊开，发现空间不足，只好在床尾半开成一个钝角。
“带这么多东西啊。你这几天怎么安排的？”
展青只希望他别让自己安排。钟明洲这些年也去过不少地方，这点儿自理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如果他非要做伸手党，自己就给他安排明日最早一班飞机回国的羽田机场两日游。
“我在网上约了中介明天去看房子，估计最多在哥你这儿借住一周，然后还得办……”
“看房子？你看什么房子？”
钟明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展青最烦他这装无辜的样，关键装得挺像，让他妈把他当个宝似的。
“租房子啊哥，虽然阿姨让我找你一起，但我想我还是自己住，对你也方便一些，是吧？不过哥你住的这地方真挺好的，和我在动漫里看到的日本房子长得一样。这些都是你的收藏吗，哥？你喜欢任天堂吗？”
见展青还懵，装乖不管用，他又笑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
“我被东大计算机录取了。我以为风华阿姨告诉你了。”
展青看着递到手里的透明文件夹，有点不想打开。但他不用打开也能看到里面的东西，烦得很。
“Mingzhou。”他小声拼读。
钟明洲闻声抬抬眉毛，露出八颗大牙。
展青的目光从惊愕转向困惑，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成绩很差吗？高考考得不好？”
钟明洲摇摇头：“只够考个厦大左右。不过我很早就决定来日本了，英语日语都学得还行，高考也选的日语。我爸和风华阿姨也觉得我来东京上学挺好，有你在他们也放心。不过展青哥你别担心，我只是这么应和着他俩，不会真的缠着你的。”
展青按着眉心，阖眼，眼皮突突地跳。
“你出来上学，谁拿钱？没申请宿舍？”
“我爸。他这几年不是做点投资嘛，赚了一些。”
呵呵，显得你爸多独立自强呢，最开始的本金不也是管我妈借的。
展青这么多年为数不多回家的日子里。只见过钟志伟三四次，他秉承着一直以来对付他妈的那一套来对付钟志伟——谦逊，微笑，有礼貌，但连个联系方式都不加。尽管展风华跟自己说他们俩只是聊天投机，想交个朋友，但展青看得出来，他妈是个不成熟的恋爱脑，在她眼里钟志伟就是个可口的白面书生。
钟明洲和他爸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不过比他爸更阳刚，更青春锐气，一看就是没被社会捶打过。从客观审美上，展青承认父子俩确实挺帅，但一想到他妈怎么自降身价倒贴，再看钟明洲这张脸就觉得烦。
他硕士留学他妈不管不问，学费都是自己赚的，钟明洲却能放着国内的好大学不上，跑到东大读本科。
钟明洲也明白展青心里怎么想的，俯身拍拍转椅扶手，道：“宿舍没中签。之后我会自己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尽量不管家里要钱。”
他凑得很近，一股混着什么洗衣粉和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展青一时不适应，头向后靠转了下椅子，把钟明洲拧了个趔趄，不解地望着他。
“你抽烟？”
“不抽。”
“……你身上烟味很重。”
钟明洲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手指放鼻子下边闻了闻，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
展青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冷笑着看他。
钟明洲僵了一下，缓缓放下手指大言不惭道：“毕业了才抽的，抽着玩而已。”
展青才懒得管他，一天抽十包早早得肺病死了都跟他没关系，只是可惜了他妈这么多年往他身上砸的精力和钱。白眼狼。
他瞅着钟明洲的笑脸，抬腿踹了他一脚，“我这几天事多，没空陪你看房子。”
“我知道，哥，我自己去看就好。你不用管我。”
“嗯。”展青垂目，目光从钟明洲的脸滑到脖颈再滑到手臂，最终落在手腕那串黑玛瑙上。
那是钟明洲还在住院的时候，还在高三的展青斥巨资一百块钱给钟明洲买的生日礼物，彼时他对钟明洲还有那么点新鲜感和愧疚，也被这小孩清澈的大眼睛蒙蔽了，真心想把他当个弟弟对待。那时的展青也是真希望黑玛瑙给他驱邪挡灾，别再遇上什么倒霉事。
早知道他命这么好就买个假的了。
钟明洲也是会演，一串破珠子戴了快十年，即使后来俩人关系恶化，也没见摘过，谁问都说是展青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家建交了。
完全是一个吃定他们母子俩的杀猪盘啊！
“明洲到啦？真快，这一路顺利呢吧？吃饭没有？阿姨和你爸在一家茶馆品茶聊天呢，阿姨的朋友推荐的，这里真不错，是吧，志伟？等你回来让你爸带你来啊。”
听到女声，展青一惊，才发现钟明洲不知道什么时候打通了视频电话。果然，他妈又去找钟志伟了。呵呵。
哪有好人大晚上约人喝茶啊……
展青无语的表情没来得及收，钟明洲已经搂着他肩膀双双出现在镜头里。
“嗯呢，展青哥去接的我，现在在他家呢。花花阿姨您可以放心啦！展青哥这里收拾得非常有条理，也很干净。一会儿展青哥带我出去吃饭呢。”
一口一个哥叫得倒是勤，也不问问我想不想认呢。展青强行咧了一下嘴角，然后借口去洗澡，拨开钟明洲溜了出去。
视频里他妈还在抱怨展青性格孤僻没礼貌，钟志伟就憨厚地笑着解围，听不清说什么。展青把冷水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压过屋里打电话的声音。
这一点钟明洲就做得挺好，让钟志伟和展风华俩人都深信他们俩情深义厚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从来不让长辈不高兴。但自己连这几分钟的戏都不想演。
展青就着冷水抹两把脸，刺激得打了个寒颤。如果钟明洲没来，他应该睡到这个时间才会醒，然后泡个热水澡，迎接周一的到来。
讨厌周一。
他现在在东大的建筑实验室读硕士，同时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做实习。事务所的日本老头繁文缛节多得很，光是点头哈腰应付他们，就够展青心累了。
但这家事务所实习有工资，还不算低，对比那些号称大手公司实际只能做免费劳动力的实习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如果能转正，他还是要争取一下，这是他眼下努力工作的动力。
因为还有半年，九月份他就要毕业了。他不打算回国，学的又不是什么好专业，一个留学生在东京找工作难上加难。
想到专业，展青也有点生气。他报考那会儿，没人帮他参谋，仗着自己会画画头脑一热选了建筑。大学四年浑浑噩噩，等到想转专业的时候，已是积重难返。
人生啊，一旦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想要再回头就没办法了，所以他一直苦哈哈地在这条对他来说不算最优解的路上跋涉。
倒是钟明洲，跑到东大学计算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妈给出的主意。很早就决定来日本……合着从几年前就在替他规划未来了呗？
“哥？展青？”
哒哒哒的拖鞋声越来越近，展青抬头，在镜子里看到钟明洲鼓起一边腮帮子偷笑，是个讨喜的笑容，可惜长在错的人脸上。
“你怎么总是在走神啊？刚在屋里叫你好几遍。”
“哦。”他转头拽过毛巾擦干，脸埋在毛巾里叹了口气，心说这不是你不远万里跑来给我添堵了吗。
“是不是太累了？读研会很辛苦吗？我还想之后接着读呢。”
“……你先本科毕业再说吧。”
最好是上一周学就被日本同学孤立，语言不通课程跟不上，对日本有心理阴影了，退学回国老老实实待着去永生不愿再来。
读研？那还得缠着自己多长时间？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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